風之卷 戰國無淚

山本勘助一直在想諏訪賴重寄給禰津元直三女里美的那封信。他想如果趁著黑夜從里美的信匣中把信偷出來似乎不太困難。不過,他雖然想這麼做,又想起晴信曾經交待這次的行動必須大大方方地去實行,因而不敢輕舉妄動。

「你在想些甚麼?是不是我的話讓你擔憂?」

里美迅速察覺到山本勘助心裡的動搖。

「坦白說,諏訪賴重公寄給里美小姐的信使我有些挂念。」

山本勘助在美麗而聰慧的小姐面前變得有些結巴。

「這也難怪。不過,真正挂念的可能是晴信公。」

「裡面有沒有提到會令晴信公挂念的事呢?」山本勘助的身子向前移了一下。

「有的。但我不能把這封信拿給第三者看。對了!談到這件事,你的主人今川義元公寄來的信,可能會使晴信公更加的挂念哩!」里美出聲而笑。

「屬下的主人是武田晴信公。雖然以前曾事於今川義元公,但現在已經毫無瓜葛了。」

「嗯!的確如此。不過,我一直以為你還是今川家最傑出的使者。久聞大名,在我的腦海中早已留下深刻的印象。今後我要修正自己的觀念,把你當作晴信公的使者——」

「在下本來就是晴信公的屬下。」

山本勘助對自己受到里美的戲弄感到非常委屈。因為他是從今川義元的手下變成武田晴信的部屬,因此大家都以為今川義元在山本勘助的背後操縱乃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里美到底是幾分認真呢?她雖然有時認真,有時裝傻,又有時故意戲弄對方,卻完全不會讓山本勘助感到生氣,因為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山本勘助覺得自己完全被捉弄,又重新陷入了沉思。

「像你老是這樣心事重重是會傷害身體的。明天早晨將召集附近的土豪,在城館正廳舉行詩會,不知你願不願意參加?我和所有的婢女都要參加。我們城館只要舉行詩會,一定是全體出動,絞盡腦汁來吟詩作賦。」里美輕描淡寫地說:「不過,山本勘助你或許要到附近的城池去察訪,分不出身來參加這些婦女們的遊戲,因此我也不便勉強你。」

里美收起笑容,並且像叮嚀一般的繼續說明天的詩會將從早晨開始,一直舉行到中午左右。

山本勘助頻頻點頭,對里美所作的暗示表示感激,並說他會仔細考慮參加詩會,但也可能就直接回古府中去,因此想聽聽對晴信公囑咐的話。她說:

「我不喜歡下雨天。再過一年,又要進入那令人厭煩的梅雨季節。當我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這兒聆聽梅雨的聲音時,便會感到人生非常乏味。請轉告晴信公說,我最喜歡秋天,而且最喜歡晚秋時候的澄藍天空。」

里美留下這些耐人尋味的話後便離席而去了。

當天夜晚,山本勘助便潛入里美的房間,等待天明的到來。

在房間的地板下,可以清晰地聽到婢女們鬧哄哄地在準備參加詩會的情景。到了旭日東升的時候,頭頂上的騷動突然靜了下來,不再聽到人聲。

山本勘助進入里美的房間環顧了一下四周。在里美的几案上放著的信匣,彷佛在歡迎他來參觀一般而未上鎖。裡面有兩封信,一封是諏訪賴重的;另一封則是今川義元寄來的。

山本勘助站著看信。一面閱讀,一面注意周遭的動靜。他早已準備好一旦有人進來便立即逃走。

兩封信都讀完之後,他把信依原狀放回信匣,沒有留下絲毫痕迹,然後再度鑽入地板,等到天黑時再離開禰津家。

當晴信聽說山本勘助騎著快馬回來時,心想必定是里美髮生了甚麼事故。然而,山本勘助所報告的事並非有關里美的事,而是諏訪賴重寄給里美的信。

「諏訪賴重公在信中指控晴信公唆使高遠賴繼毀棄條約,侵入諏訪,奪取神氏以來的諏訪領土。並說由於小笠原長時、村上義清及長窪城主大井貞隆等對此事感到不滿,近日之內將會聯合起來攻打武田,到時候他將設法返回諏訪;倘若無法返回,便要到小縣想辦法東山再起。」

晴信聽完山本勘助的話後,變色地說:

「武田攻擊諏訪的經過,正如賴重公寫給里美的信一般。倘若小笠原、村上和大井合力對抗武田,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問題是賴重在信末說要返回諏訪或逃到小縣東山再起,證明賴重公還懷有反叛的野心。」

晴信又對坐在身旁的板垣信方和駒井高白齋說:

「你們對這件事有甚麼看法?」

「屬下認為這是主公下決心的時候了。」

信方毫不遲疑地說;駒井高白齋卻沉默不語。

「高白齋,你的意見如何?」

晴信催他回答。他思考了片刻之後才說:

「是否真要把諏訪廢掉?諏訪是出於神氏的名門,如果處理不當,可能會與整個信濃為敵。」

「由於諏訪的滅亡而開闢了進攻信濃的道路。我並不怕與整個信濃為敵。而且,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把禰禰所生的寅王當作諏訪家的繼承人,而由武田來擔任監護的工作。」

「這麼說,還是要把賴重公……」

高白齋以哀求似的眼光望著晴信。

「不錯!敵人還是非要消滅不可,我們不能饒恕已成為階下囚的賴重公還懷有反叛的異心。信方,你傳令給賴重公,叫他切腹自殺。」

晴信的臉色非常蒼白。他的表情就彷佛是要把某件巨大的障礙物推下黑暗的深淵一般。他的腦海中浮現賴重那貴公子的冷淡表情,以及湖衣姬哀凄的神色。

信方站起身來。

晴信真想舉手喊住信方,但卻發不出聲來。等信方出去以後,晴信才鬆了口氣。他對山本勘助說:

「里美小姐的信匣里還有別的信嗎?」

「沒有別的信了。」

山本勘助說了謊話。他說不出今川義元也寄信給里美的話。對他而言,今川義元仍是他的主人,因為他的家人,至今仍被扣留在駿河城內,因此他不能背叛今川義元。但他雖然口裡說沒有其他的信件,卻因為說謊的關係而不敢抬起頭來。他之所以會在意說謊,證明他的心已逐漸傾向晴信。山本勘助因此而斥責自己。

「是嗎?今川義元公寄給里美的信不在信匣里嗎?」晴信似乎在試探山本勘助的臉色,而說:「其實,大月平左衛門曾經跟蹤小笠原家派來的使者,並在小縣的長窪前面把對方攔下,奪取他身上所帶的信。其中,一封是小笠原長時寄給長窪大井貞隆的;另外一封則是今川義元寄給里美的。大月平左衛門讀完信之後,立即還給那位使者,但卻不知道那封信後來的去向如何?信的內容是將信濃國的絕世美人里美站在駿河海邊的情景與富士山相媲美,並說假如她喜歡駿河的話,可以透過小笠原家及所派的使者作為嚮導。」

山本勘助默然地低著頭,因為這與他所看到的信的內容完全相同。

「今川公、諏訪公和我都太荒唐了!」

晴信以自嘲的語氣說,然後又以平時少見的激動神情大叫備馬。當他心神不寧或心情不佳時,騎著馬漫無目的地賓士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數名隨從立即圍繞在晴信的馬匹周圍。

擔任古府中東光寺學寮周圍警衛的武士們帶著怒容四處走動著。他們知道寺里囚禁的諏訪賴重和賴高二兄弟將要發生變故了。從早晨開始即有好幾個武田的要臣走入寺內,然後又立刻離去,在他們的臉上充分顯示出不尋常的神情。午後來訪的駒井高白齋走出寺門的時候,充滿了極度悲傷的表情。雖然沒有流淚,但他的臉彷佛哭過。

「看來諏訪侯終於要切腹自盡了。」

一位武士仰望著天空說。到了午後,天空的烏雲在古府中的上空急速地擴大,厚重的雲層在無垠的上空中滾動。雲層底部下垂,似乎有隨時崩塌下來的可能。

「會有龍捲風。」一名武士說。

「不!會打雷。我最討厭打雷了。」

另一名武士握著槍,把脖子縮進衣領里。

馬蹄聲由遠而近。板垣信方帶著數名部屬前來。信方在寺前把馬韁交給部下,然後仰望天空,徐徐地進入裡面。

室內已經備好犯人切腹的座位,鋪在全新草蓆上的白色絹布映入眼帘,令人感到刺眼的心痛。那便是賴重切腹的場所。

板垣信方帶著家將坐在木製地板上。

信方彷佛不忍心去看他面前的白色絹布一般,瞌上眼等待賴重就座。

賴重的步伐沒有一絲的混亂,在諏訪神社神官長守屋賴真的隨從下,進入切腹的座位。賴重雪白的壽衣與賴重的面貌很相配,看來英俊瀟洒。

賴重就座之後,命人拿來了筆墨和紙張,在上面寫著:

悲兮枯萎青草葉,何日遇主再逢春。

寫完訣命詩後,重新端正姿勢坐好。

「信方,我要一份酒菜。」他睥睨著信方。

「是!侯爺是說要酒菜嗎?」

信方因為對方的話很意外而顯得十分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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