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卷 手扇

晴信騎著馬向古府中前進。

這是一場帶著心痛的凱旋。即使他有千百個理由放逐父親,但世人將會把他視為不孝子。想到自己將終生背負這種譴責,晴信始終感到悶悶不樂。

板垣信方跟隨在晴信的身旁。雖然晴信一言不發,但他卻能體會主人的心情。來到能望見躑躅崎的地方,信方首先開口說:

「應該對諏訪侯採取甚麼行動?」

信方首次向已經成為甲斐國新領主的晴信提出請示。

「你看著辦好了。」晴信以憂鬱的神情說。

「如果諏訪侯和小笠原長時侯一起進攻過來,要怎麼應付呢?」

晴信沒有回答。他想暫時拋開戰爭的事,過著平靜的生活。就像要迴避信方一般,他突然加快了馬速,賓士向前。在愈來愈熱鬧的古府中街道上,人們目送著晴信騎在馬上賓士的英姿。雨水打在晴信的臉上,寒冷的水從脖子一直滲透到身體的深處,使他感到非常的暢快。他沿著街道直奔向前,等到馬頭轉向躑躅崎的方向時,他覺得煙雨中的躑躅崎有一種與平日不同的氣氛。躑躅崎顯得毫無生氣,有點憂鬱和陰沉。

晴信向愛馬加鞭。當他愈來愈靠近躑躅崎,圍繞在他的新城館的氣氛也愈來愈令他感到不安。與其說那是一種陰沉的氣氛,倒不如說是空虛。這與他放逐父親毫無關係,因為這並非驅逐父親的罪惡感所引起的,而是沖著晴信而來,一種揮不開的沉悶與不安。

(城館發生過一些不幸的事。)

晴信有這種感覺,而且這是一件無法挽回的不幸。或者,就是因為這件事形成一股妖氣,籠罩在躑躅崎的山丘上。

晴信想起了正室三條氏所生的次男信親。信親一生下來就雙眼失明,體弱多病,就連要乳的哭聲也異常的細弱。晴信一直想替這個兒子取一個強壯的名字。儘管這樣做也並不一定就能使他強壯起來,但如果不這樣做,晴信會覺得自己沒有盡到做父親的心意。這次他替兒子準備了一個名字——海野二郎——他想把這次出兵小縣而得到的海野平野,當作次男信親的名字,並紀念他的凱旋歸來。

(莫非信親……)

但晴信立刻予以否定了。他想這是自己過於擔心孱弱兒子的杞憂而已。然而,旋即他又產生了另一種更大的不安。這裡面一定有文章,而且是很大的不幸在等待著他。當他愈接近城館,這種不安感益形熾烈。

「阿谷!阿谷是否平安?」

晴信突然在馬上叫了起來。不幸是否發生在阿谷的身上?晴信想起在遠征小縣的前夜,三條氏曾說過阿谷患有肺癆。三條氏故意不說阿谷的病,反而以惡意的心理問他難道不知道她患有肺病。當時三條氏的眼睛裡藏著一種幾近殺機的神色。

(莫非阿谷發生了意外?)

想到可能是在她身上發生了不幸時,晴信的心情也隨著開始混亂,心臟七上八下地跳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他衷心地想念著阿谷。

晴信在新城館面前下了馬,向出來迎接的武士問道:

「阿谷在不在?」

這是當上新領主歸來的晴信所說的第一句話。武士並沒有回答,反而望向城館的深處。那眼神並不意味著阿谷在裡面,叫他放心;而是暗示裡面曾經發生一些事情。

晴信進入城館,幾次呼喊阿谷的名字,卻沒有絲毫的迴音。如果是平時,阿谷必定會第一個出來迎接他;然而,現在他卻看不到阿谷的身影。原來服侍阿谷的老婢俯伏在房間的走廊上顫抖著。

「阿谷那裡去了?」

老婢顫抖得更厲害,但沒有回答。晴信隨後走入三條氏的房間。

當晴信以蒼白的臉色走進來時,三條氏以無動於衷的表情迎接他,說:

「這不像已成為甲斐領主的行為,希望您能對這種輕率的行為加以檢點。」她不帶絲毫感情地說。

「少羅嗦!我問你,你把阿谷藏到那裡去了?」

「阿谷患了肺癆,我把她送到笛吹川上游的溫泉鄉療養去了。」

「甚麼時候送去的?為甚麼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決定?」

晴信的聲音抖顫著。他的表情愈激動,三條氏的態度卻愈加的鎮定。

「我是武田家繼承人晴信公子的正室,家父左大臣三條公賴教導我:凡是後宮的事,我都有義務管理。我只是依照父親的教導去做而已。如果我的京都作風在甲斐行不通,我願意接受任何的譴責。」

三條氏胸有成竹地說。晴信望著這個動不動就喜歡炫耀自己是左大臣三條公賴的女兒的三條氏。當他看到她那一張又扁又大,倨傲而不可侵犯似的臉時,他憎恨父親信虎因為覬覦京都,而為他帶來了這個令人厭惡的女人。然而,不管如何,她將繼續成為他的元配夫人,這使晴信的心情更為鬱悶地走了出去。

晴信立刻上了馬。

「晴信公,您要到那裡去?」板垣信方拉住馬轡說。

「到笛吹川上游川浦的溫泉鄉探問阿谷。」

「向阿谷娘娘探病?」信方露出訝異的神情,但他立刻又說:「雖然探病很重要;但我想在這之前應該向御旗、楯無(武田的傳家之寶)祭告將要繼承武田的家業,並向臣屬們發表談話。」

板垣信方似乎非要晴信停下馬來,扶他坐上信虎曾經坐過的甲斐領主的寶座不可。

「信方,這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似乎不必太過心急。對我來說,現在最讓我擔心的不是這些,而是阿谷的事。」

晴信向山丘後面奔去,將馬頭轉向東方,朝著笛吹川的上游前進。二騎人馬隨從在後;再後,又有十騎跟隨。

板垣信方以期待及不安的眼神目送晴信遠去,心想著:

「主公的年紀尚輕,凡事都較積極。」

信方在背後稱讚新領主,然後召集留守的家將們,聽取有關國內外的消息,並向陸續歸來的探馬詢問有關諏訪軍的動靜。

諏訪賴重假裝要退回上原城,半途卻又折了回來,跟在武田軍的後面,進入甲州國境。但他們並未採取任何行動,只是休養兵馬,採取觀望的態度。

武田信虎被晴信放逐到駿河的消息,早已被諏訪軍派出的間諜所探知。諏訪賴重對甲斐的政變極為重視。他即刻把這個消息通報予鄰國的小笠原長時,並附帶說明甲斐的混亂局面,要一舉佔領甲斐似乎不太困難。

笛吹川因為梅雨而漲了起來,形成一股急湍滾滾流下。晴信主僕的馬蹄聲隱沒在隆隆的水聲中。天氣乾燥時到處揚起塵埃;下雨時則又到處形成沼澤的秩父公路,因為霪雨綿綿,幾乎看不到人跡。晴信等人的馬匹濺起的水花,灑落在道路兩旁的八仙花葉子上,八仙花微微地顫動。當街道遠離笛吹川,可以聽到藪鶯的鳴叫聲。但或許是由於霪雨的關係,鳥聲也比平時來得微弱,彷佛泄了氣一般地啼叫二、三次之後,便立即跳到另外的枝頭,飛得不知去向。

晴信不讓馬兒有片刻休息。每當馬速變慢時,他便毫不留情的用力揮鞭。這與平時對馬匹極為體貼的晴信完全不同。石和甚三郎和塩津與兵衛跟在晴信的後面。雖然信方曾經交待他們無論在何種情況都不能離開主人,但這次他們與晴信的差距卻愈來愈大。

晴信與部屬們的差距變成一丁,不久又變成了二丁。

在晴信的腦海中已沒有馬匹的事,根本就沒想到這種騎法可能會傷害到馬,一心一意只想早點到達溫泉鄉,渴望能立刻看到阿谷的面容。她的影像斷續地掠過晴信的腦海。阿谷笑時的表情、生氣的表情、羞澀的表情、向他求愛的表情以及滿足後鬆懈的表情,一一地浮現在他的眼前,然後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向他說:

「晴信公子,我可能不久於人世了。」

晴信忽然想起她說的話:

「不知道為甚麼,我確信自己無法活得太久。這件事只有我自己才能了解,我偶爾會有這種預感。」

平時嬉笑撒嬌慣了的阿谷,這時彷佛判若兩人。

「偶爾?」晴信以不安的眼神問。

「當我得到您的寵愛時,我經常有這種感受。或許是怕如果被您拋棄,我再也無法生存下去,因此有這種念頭,希望您對我……」

這是阿谷經常使出的手段。當晴信望著阿谷以認真的表情說這話時,心想女人的心理實在比男人想像的更複雜。然而,如果當時阿谷所說的預言真的被料中了,他又該怎麼辦呢?

「她不會這麼輕易就死去的。」

晴信對著雨水說。

(假如三條氏……)

晴信的馬韁一時鬆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太過荒唐,竟然有這種卑鄙的想法。即使三條氏位居元配的地位,也沒有權利殺死他的側室。她應該知道如此做等於自掘墳墓,晴信絕不可能輕易地饒過她。然而,她為甚麼要送阿谷到溫泉鄉呢?

是否只是為了支開自己討厭的女人?果真如此,晴信依然會到溫泉鄉找阿谷,如此一來,就不能說是有心把阿谷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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