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卷 陣中的戀歌

今川義元把兩封信放在面前。略作思索之後,又將信虎的信和晴信的信放在雙手上,彷佛要稱出重量一般。

晴信的信原比另一封來得輕。義元露出疑惑的神情。並非想從二封信的重量來決定選擇那一封,這不過是他的習慣動作。然而,這兩封信看來似乎有顯著的差異,這使他感到十分費解。義元再度閱讀信虎的來信。

嫡子晴信生性懦弱,除女人外,諸事皆不熱衷,是個愚蠢之人。無論武技、詩歌皆不如其弟信繁,因而打算立信繁為武田家的世子。但由於武田家將對晴信頗具好感,故希望能在立嗣之事底定之前,代為看管。我打算在適當時機將領土分配給晴信。有關交送晴信之事,預定於此次出兵信州小縣結束之時,敬請諒察。

信上的內容雖然只有這些,但滿紙是對晴信的惡言,使人感到非常的不快。不僅是內容本身充滿不愉快的氣氛,更讓義元不高興的是信虎那種不問他的意見,強迫性的態度。信上彷佛在說武田信虎是甲斐的領主,故甲斐的事要如何決定是我信虎的權力,只不過在禮貌上通知一聲,並要依其方法收留晴信。

當年義元之所以能繼承今川的事業,得力於信虎的援助乃是事實;而今,信虎的長女又嫁給了他,因此對義元而言,信虎是他的丈人,而晴信則是他的小舅子。

(他的語氣非常的自負,完全沒有顧慮到別人的立場。)

義元放下信虎的信,又把晴信的信拿起來閱讀一遍。

有關家父所作所為,想必已有所聞,尤以彌來諸多不合情理之事,實令舉國痛恨。家父為人原非如此,然自數年前後腦長瘡之後,一旦激怒,行為即會失控。吾等擔心設若置之不理,後果難測,故曾與板垣信方及其他耆老商議,監於甲斐地處僻壤窮鄉,缺乏良醫,最好將家父送往良醫較多的貴地療養。

基於上述理由,懇請閣下暫時收留家父,並附上甲州金一千兩,做為家父的療養費用。至於家父前往貴地的時間,擬定於出兵小縣的回程。不知閣下之意如何?並請看在同盟分上,懇請幫忙。武田家全體敬拜。

義元從書信中抬起眼來。晴信的來信,內容有條不紊,簡明扼要。內容是說準備以信虎生病的名義,放逐信虎。有關這一點,已經取得武田家耆老們的諒解,甚至為了感謝義元肯收留這個累贅,願意支付甲州金一千兩。凡是他想獲知的事,晴信都在信上寫得一清二楚。他的來信原比信虎那冗長的文字更為實在。

「想不到晴信……」

在晴信未行加冠禮之前,義元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印象中的晴信是白皙,宛如女子一般,看來像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義元長晴信三歲,但對晴信所抱持的印象至今依然不變。

「晴信想放逐信虎?」

義元笑笑。他覺得晴信的企圖有些毒辣,心想晴信實在是個不孝的兒子,竟想放逐父親,奪取父親一手平定的甲斐。但他是否要將此事置之不理呢?而有關信虎的暴政也早已傳入他的耳中。

(如不採取對策,甲斐將會滅亡。)

這件事使義元感到不安。一旦甲斐滅亡,將會受到北條或信濃勢力的攻擊,繼而威脅到自己的領土。

然而,收留信虎,讓晴信來統治甲斐是否較為妥當,他卻沒有十分的把握。對他來說,晴信還只是個未知數。只不過在晴信的背後有板垣信方替他籌劃,這倒是個不可忽略的因素。

「信方支持晴信確實是值得重視的事。」

義元又陷入沉思之中。

適逢雨季,外面顯得十分陰暗。義元獨坐居室。房內如夜晚般黑暗。

侍臣高間五郎兵衛跪在入口處向他通報:

「山本勘助在外面恭候。」

義元點點頭,即刻走到臨庭的走廊上。山本勘助跪在泥地上,全身被雨淋得濕漉漉的。

「甲州的動靜如何?」

義元走出走廊,坐在庭院的石椅上。

「對信虎公的反感已到了極點。」

勘助列舉了一些有關信虎的種種惡行,並述說甲斐百姓的怨嗟之聲。

「家臣們對信虎的反應呢?」

「問題就在這裡。」勘助把身子向前挪移,報告這次隱密行動的成果:「在下探知天文五年背棄信虎公而逃到國外的政務官們,目前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鄉,因而我也潛進他們聚會的場所。」

「甚麼!你說那些政務官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鄉?難道甲斐將發生內亂?」義元以驚訝的語氣說。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當晴信公子突然出現在今井兵部、鎌田十郎左衛門、三枝半兵衛及倉科黨的倉科三郎左衛門父子聚集的會堂時,在下真的以為武田就要發生內亂了。」

「晴信也在那裡?」

義元把身子向前挪了一下。

「但結果卻讓人十分的意外。」

山本勘助把他間諜的身分被晴信識破而被逮捕,但是又被釋放,同時,晴信也沒有加入這次的叛變的經過向義元報告了一番。

「晴信的行為的確令人費解,他並沒有勸你背叛或歸順於他?」

「他只說殺之可惜而把我赦免;並說我大概是駿河或相模一帶派來的間諜,要我回去後報告主人:晴信絕不會愚蠢到要謀叛父親。」

假如晴信果真識破他是駿河或相模的間諜,採取這種處置,可能是想表示自己有能力對付派出間諜的今川或北條。換句話說,晴信有把握自己會打勝這一場戰爭。同時,雖然口中聲稱自己不會愚蠢到反叛自己的父親,但在他的信上卻已很明白地表示準備放逐信虎。

「晴信這傢伙……」

義元咬牙切齒地說。然後又陷入沉思。

雖然雨已經停了,但云層似乎變得更厚,看來似乎將有一場傾盆大雨。

「今後你有甚麼打算?」義元問。

一個間諜不能達成任務,照理是應該自行了斷或予以處死的。當義元問找不出自殺理由而厚著臉皮歸來的勘助有何打算時,其實也就是問自己應該如何處置他。

「在下是前來辭行的。」

「嗯——」

即使未能完成間諜的任務,也沒有充分的理由處死對方。他心想,可能只好依他所說,把他逐出今川家,但心中覺得有幾分惋惜。自從當年義元被寄養在善德寺,從事僧侶的修行起,他便已結識山本勘助。天文五年四月,哥哥氏輝去世,由義元繼承家業以來,山本勘助即在諜報工作上屢建奇功,是個聰明絕頂的男人。除此之外,只要分派他的任務,皆能一一完成。而且,在戰國時代里,像他這種身懷絕技的男人,是各國力爭的對象。

(放棄他的確可惜。)

義元思索了一下。雖然放棄他的確很可惜,但要他繼續留在今川家似乎也是件不太體面的事。因為晴信既已識破他是相模或駿河派出的間諜,如果繼續收留,等於是向晴信低頭。

「你向我辭行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我本當答應你。但這樣做是否能解決一切?」

義元自言自語地說。他彷佛已經聽到晴信的笑聲,那是一陣乾笑,似乎在嘲笑他智慧的淺短。義元把眼睛睜大,他的心意已決。

「勘助,我命你帶著我的信去找晴信。我會在信尾把你推薦給晴信。」

「把我推薦給晴信公子?」

山本勘助以懷疑的眼光看著義元。

「不錯。表面上是讓你變成武田的家將,但其實是要你透過第三者將有關武田的情形逐一報告予我。你的妻小就留在這邊,我會替你保護他們。這次千萬不要再犯錯,讓晴信看穿你的身分。」

義元讓勘助在庭院等候,自己回到房間,坐在案前回信。

根據所有情況來判斷,讓晴信繼承甲斐領主的地位似乎較為有利。雖然要收留信虎這個惹禍精,但甲州金一千兩的確是筆可觀的數目。當然,他也不能不對晴信加以提防,或許他放逐信虎之後,繼而會向駿河出兵。然而,這也不是馬上的事,而且假如晴信真要這麼做,屆時也會有因應的對策。

義元簡單地寫完願意收留信虎的事後,在信尾附帶地說:前些日子承蒙赦免在笛吹川上游捕獲的我方間諜山本勘助。即日起,我方將不再予以錄用,但如無困難,敬請任用。

「勘助,雖然這是一項非常艱鉅的工作,但希望你能圓滿地達成。只要你留在武田的陣營中,我便可高枕無憂。不出五年,甲斐就將成為今川的領土,到時我一定會重重地賞你。」

勘助以烱烱發亮的眼睛注視著義元的臉,而接受旨意。他支撐在地的手所以顫抖,是因為身負重大複雜的任務,因而感動的緣故。

山本勘助將義元回給晴信的信收在懷中,當天夜晚,冒雨向甲斐出發。

這天夜裡,義元又另外派了一名使者捎信給信虎。使者所帶的信中,寫著願意收留晴信公子,只要事前予以通知,一定會派人前往迎接。

諏訪的要衝之地上原城築於能瞭望諏訪湖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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