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放置了很久的立體投影儀找起來特別費勁,加之房間又經過特殊「設計」,許多東西藏得很深,安格里·海因翻了半個小時,幾乎是絕望地認為自己必須出門去買一個,但這時那個圓形的小傢伙卻從一台聲波追蹤器後面搖搖晃晃地滾了出來。

沒有任何機械故障,看上去還能用。

安格里·海因把少了支架的立體投影儀放到桌子上,接上電源調試了幾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那塊記憶卡帶。

這種全息錄象記憶卡帶通常很小,只有0.5厘米厚,半個手掌那麼大,通體透明,對著光線時可以變換出彩虹般地的色彩,但是在這間黑暗的屋子裡,它的光芒被削弱了不少,看上去就像一塊不起眼的無機玻璃。

安格里·海因感到這個小東西烙得他的手發痛,他愣愣地看了好半天,終於把它塞進機器。

按下「PLAY」鍵,一道白色的光從針眼大小的播放孔中射出來,模糊了好一陣,才漸漸有了色彩。

安格里·海因的心也幾乎同時狂跳了起來:

半透明的人影像霧氣中的精靈,逐漸變得清晰,一張俊秀的臉帶著微笑望著他,纖細的身體罩著一件白襯衫,如真人一般大小,安坐在空氣中,就像天堂里純潔的靈魂。

「你好,少校。」他的聲音沒變,永遠那麼平靜,「如果你能看到這盤卡帶,那麼證明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儘管早就有是思想準備,安格里·海因還是覺得自己的嗓子發乾,耳朵里聽到擂鼓一般的心跳。

「……很抱歉,我讓您失望了,不過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才能真誠地叫你『安』。相處了這麼久,我們對彼此已經有些了解了,所以不說一句再見就走,實在是不忍心。我想和你說說話,安,真的,非常想。」

他相信,因為他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清澈得沒有雜質,那張臉是卸下面具後的素白——為什麼要到這個時候他才願意坦白一點?

「如果我猜得沒錯,現在67區里一定不是很平靜,上校是不是對你發火了?滲入事件的調查又進入了一個死角,你當然會受到牽連。少校,你現在是不是在想,也許你低估了我們這些怪物呢!」空氣中的人影輕輕笑了起來,「當然了,安,你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我們,即使是你對我說『愛』的時候。」

「你一定覺得還有很多東西沒來得及問我,包括我究竟是從哪兒來,來幹什麼,我到底是什麼身份……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該讓你明白了。」

「還記得你們所敵視的那些『人道主義戰士』嗎?對,就是你說的『叛徒』和『瘋子』,他們自願離開了這個乾淨的地方,和那些被驅趕的畸形同胞一起來到了死亡區,從聯合政府的隔離計畫開始實施到現在,還是常常有人越過邊界從天堂趕到地獄,他們有些是鋌而走險的逃犯,也有一些是同情心和正義感『過分泛濫』的傢伙,但是如果你願意去查查二十年前的越境記錄就能發現其中有一個叫旭日的亞裔化學家,當年他從34區的悄悄逃了出去,這件事曾經轟動整個聯合政府,因為他是一個天才,這樣的人到外面去要麼是白白死於輻射和病毒,要麼就是把他掌握的知識變成怪物們報復隔離區的兇器,但是過了很久也沒發生任何可怕的事,所以當局便放棄了尋找,把他自動列入死者名單……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安格里·海因的眉毛忍不住動了一下——

「……我是在北部死亡區里出生的,母親是一個先天無聲帶的善良女人,我稍微長大一點就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拋棄從前的一切而和她在一起。不過他們卻常常用愧疚的眼神看著我,也許父親認為是自己的選擇造成了我一生的殘疾;因為輻射的影響,我的身體沒有性別,喪失了以明確的身份去一個愛人的能力,也就永遠無法成為一個父親或者母親……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從來都沒想清楚過。」

他發著淡淡熒光的臉頰上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

「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太貼切了,是不是,安?」

「其實對這個遺憾我並不在意,因為我從來沒認為自己不幸,我有一個健全的家庭,有人時時刻刻都在愛護我,我相信這已經夠了。我不知道隔離區里的人怎麼來形容外面,但是那裡真的比你們想像中要好很多,九歲以前,我很快樂……」

安格里·海因突然覺得有點苦澀,他記得最後一次和他在一起時他用怎樣的目光望著車窗外的那個孩子,更悲哀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想起童年的任何事,包括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光……

「就像你說的:人是那種,只要想活下去就一定能行的動物。我生活的死亡地帶確實很可怕,沒有強大的循環系統,自然條件極其惡劣,到處都是變異的植物和動物,高強度輻射區像陷阱一樣遍布我們周圍,我們尋找史前的遺迹建造掩體,甚至在地上挖洞躲避危險!天哪,你知道嗎,我曾經有一次在距離家門不到20米的地方被一隻食人鼠咬掉了腳指頭,呵呵,幸虧接回來了……儘管這樣,我們還是活下來了,並且和67區一樣,有自己的居民,自己的管理機構,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因為惡劣的條件,我們明白人與人之間只有相互依靠才能活下去。我們並不缺少智慧和毅力,甚至可以說這些東西我們遠比你們富有,但是在物質上的欠缺卻是我們最大的弱點,所以有些人在邊界上伏擊隔離區的運輸車,也有人想混進來……他們確實恨這裡,恨這裡的人,不可否認因為你們的自私,我們每天都有人死去。我一直很困惑,為什麼人類對自己同胞的恐懼竟然勝過不見天日的折磨,我想不通……如果沒有父親,或許我也會他們一樣。」

安格里·海因無法掩飾胃部因為聽到這句話而泛起的一陣抽搐。

「……這個一直很溫和的男人在我九歲生日那天給我看了一幅畫……對,你可以猜到,就是『向日葵』,接著他用模擬器向我展示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田,他告訴我,生命其實應該是那個樣子……」

少校想起了廣場上的投影畫面,還有當時青葵的眼睛。

「安,你應該可以理解,整天生活在黑暗中的我見到這一切時是怎麼樣的心情……是啊,我們在互相仇恨的心情中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如果你們可以對自己的同胞寬容一點,世界根本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父親曾經對我說:你可以選擇仇恨,也可以用這種力量做些更有用的事。於是在我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他開始實施『向日葵計畫』,而我,就是這個計畫的主要執行者!」

這才是整個事情的關鍵——安格里·海因發現他的身體在空氣中略微向前傾,雙手交叉在膝蓋上,他可以感受到他準備說下面的話是下了怎樣的決心。

「五年前,我們從所有的年輕人中選出了近一百五十名自願者,並且分成兩個小組。一個小組尋找RE-008合金,他們分幾次潛入各個隔離區竊取這種貴重金屬,或者在邊界上攔截帶有這種金屬的車隊。為了防止你們的疑心,每次滲入盜竊或者攔截行動都相隔很長時間,而且中間還夾雜一些無關緊要的目標……直到半年前,需要的RE-008合金才全部搜集到,我們挑選了最好的安置場所,就是67區,而最大的問題是怎麼把它們送進來,於是第二個小組就擔任了『運送』的任務。就像你看到的,我的外表還像個正常人,那麼最困難的部分就要由我來完成。我必須把所有送進來的合金集中起來,再分別安裝到指定的地點,等待預定時間的到來……」

他說的並不是很清楚,安格里·海因還是無法知道這個計畫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但是現在他在意的不是這個,他很奇怪為什麼青葵會告訴他這些?對一個捉住他,把他送上解剖台的人,他為什麼要坦白如此秘密的事?

但是空氣中的那個人顯得很自然,就好象在講一個故事,並不擔心聽故事的人懷著什麼樣的心思。

「安,你知道嗎?從計畫啟動到現在進行得都很順利,唯一的變數是從我接觸到你開始……是的,是從我以嵐月的身份和你合作時開始。恩……你是一個,一個……」他偏著頭,彷彿在找合適的詞,「應該說,你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如果是從你的工作成就上來看,你算是少年得志;如果從你的私生活上來看,你卻是一個輕浮的人,我知道輕浮和嚴謹很難同時存在於一個人身上,所以你的那枚查不到原由的宙斯勳章並沒有在我心裡形成太大的壓力,甚至剛見到你的時候我還保持這種想法,因為你給人的第一印象絕對是個弔兒郎當的傢伙。」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很淡的微笑,是那種少年般讓人覺得溫暖的微笑。

「不過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從『貓妖』酒廊的行動過後我越來越擔心地發現,你在67區有著我想像不到的影響力,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情報軍官能做到的,如果你沒有一些手段恐怕不行,於是我在你面前展示了最好的演技。看上去不算太糟吧,你得承認自己一定有那麼一段時間上了我的當……」

對啊,那幾乎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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