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從里塔河上的布魯克城到蘇考爾

盧卡施中尉在第十一先遣隊的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心神十分不定。這是本連營舍里的一間陰暗的斗室,是用木板子從過道隔成的。裡邊只放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鐵罐煤油,一條床墊子。

給養軍士萬尼克臉朝著盧卡施中尉站在那裡,他成天都在編製發餉名單,登記士兵配給的賬目。他實際上是全連的財政部長,整天都待在這個陰暗而窄小的斗室里,晚上也睡在那裡。

把門站著一個胖胖的步兵,他留著長而濃密的鬍子。這是中尉的新傳令兵巴倫。入伍以前,他本是個開磨坊的。

「唉,我必得承認你替我找了個好馬弁,」盧卡施中尉對給養軍士說道。「謝謝你叫我喜出望外。頭一天我派他到軍官食堂去替我取午飯,他給吃掉一半。」

「對不起,長官,我沒吃,是灑掉了,」那個留著鬍子的彪形大漢說道。

「好吧,那麼就算你灑了吧。湯或肉汁你可能灑了,但是你不可能把烤肉也灑了吧。你帶回的那塊肉大得夠蓋住我的指甲了。而且你把布丁搞到哪兒去啦?」

「我……」

「你吃掉啦。你說沒吃也不成。你吃掉啦。」

盧卡施中尉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神色是那樣嚴厲認真,巴倫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我到廚房問過了,我已經知道今天午飯我們有些什麼。先是湯加麵糰。你把麵糰弄到哪兒去啦?你半道上把它撈了出來,對不對?另外,還有牛肉和小黃瓜。你把它弄到哪兒去啦?那也給你吃掉了。兩片烤肉,你只給我帶來了半片,對不對?還有兩塊布丁,哪兒去了呢?你也吞下去啦,你,你這個饞豬!說吧,你把布丁弄到哪兒去啦?什麼,掉到泥里去了?你這個可詛咒的瞎話簍!你指給我那個地方,看泥里掉沒掉布丁。什麼?沒容你撿,一條狗把它叼去啦?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通,揍得叫你的親娘也認不出你來。吃完東西,你還想來騙我,哦,你這個下流鬼!你知道誰瞅見你了嗎?就是這裡的給養軍士萬尼克。他跑來告訴我說:」報告長官,巴倫那個饞豬在吃您的午飯哪。我從窗口朝外面一望,看見他正拚命往嘴裡塞,直好像一個星期什麼也沒下肚似的。『我說,軍士,你實在可以替我物色一個比這個癩貨好些的傢伙。「

「報告長官,看起來巴倫是咱們先遣隊里最叫人滿意的一個了。他是個笨頭笨腦的白痴,剛學完的操法就忘個乾乾淨淨。要是交給他一桿槍使的話,他會闖出更大的亂子來。上回練習空彈射擊的時候,他差一點兒把旁邊一個人的眼睛射掉。我想他總可以當個傳令兵。」

「把軍官的午飯吃掉,」盧卡施中尉說,「直像他自己那份配給不夠他吃的。你大概現在要對我說,你餓了吧,呃?」

「那麼,軍士,」他轉過來接著對給養軍士萬尼克說,「你把這個人帶到衛登赫弗下士那裡去,叫他把這傢伙綁在廚房靠門的地方。綁上他兩個鐘頭,直到今天晚上的燉肉發完了為止。叫他把他綁好了,只許腳尖著地。這樣,好讓他眼巴巴望著肉在鍋里燉著,廚房裡發燉肉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混蛋綁在那裡,好叫他嘴裡流口水,就像個餓著肚皮的鄉巴佬在肉鋪門外頭聞味兒一樣。叫他們把他那份燉肉分給旁人。」

「是長官。巴倫,來吧。」

給養軍士萬尼克轉來報告巴倫已經綁好了的時候,盧卡施中尉說:「我覺得你是個酒鬼。一看到你的酒糟鼻子我就把你打量透了。」

「長官,那是在喀爾巴阡山上得來的。在那裡,我們拿到的配給總是涼的。戰壕是在雪裡挖成的,又不准我們弄個火,我們只好靠甜酒過日子。要不是我,大家一定會落得跟別的連一樣,吃不到甜酒,土兵都凍壞了。甜酒把我們的鼻子都弄紅了。唯一的缺點是營里下了命令,只有紅鼻子的才派出去偵察。」

「啊,不過冬天差不多完了,」中尉故意這樣說。

「長官,不論什麼季節,陣地上沒有甜酒可不成。甜酒可以保持士氣。一個人肚子里要是有一點子甜酒,他誰都敢打,喂,誰在敲門哪?傻瓜,他難道不認得門上寫著的『勿敲直入』那幾個字嗎?」

盧卡施中尉把椅子朝門轉去,望到門慢慢地、輕輕地打開了,好兵帥克也同樣慢慢地、輕輕地走進第十一先遣隊的辦公室來。

盧卡施中尉望到好兵帥克,立刻閉上眼,帥克卻凝望著中尉,高興得就像一個浪子回家,看到他父親為他宰那養肥了的牛犢一樣。⑴「報告長官,我回來啦,」帥克站在門口大聲說,盧卡施中尉望到他那坦率的隨隨便便的態度,猛然意識到他吃過的苦頭。自從史羅德爾上校通知他又把帥克送回來折磨他的那天起,盧卡施中尉一直就盼望著這個倒楣的時刻可以無限期地延緩下去。每天早晨他都對自己說:「今天他不會來的。也許他又出了亂子,因而也許他們把他扣留了。」可是現在帥克帶著溫厚謙遜的神情這麼一照面,就打亂了中尉那些想頭。

這時候,帥克定睛瞅著給養軍士萬尼克,轉過身來,從軍大衣口袋裡掏出一些證件,笑嘻嘻地遞給他。

「報告軍士,」他說,「這些聯隊辦公室里簽的證件必須都交給您,是關於我的餉金和配給的。」

帥克在第十一先遣隊辦公室里的舉止動作隨便得直像給養軍士萬尼克跟他是老朋友。可是給養軍士回答得很簡慢:「擺在桌上吧。」

「軍士,」盧卡施中尉嘆了口氣說,「我想你最好讓我單獨跟帥克談一談。」

萬尼克走出去了。他站在門外聽著,看他們倆說些什麼。起初,他什麼也沒聽到,因為帥克和盧卡施中尉都不吭聲。他們互相望了好半天,仔細打量著。

盧卡施中尉衝破這陣叫人難過的沉默,話里有意帶著強烈的諷刺說道:「哦,我很高興看到你,帥克。謝謝你來看望我。想想看,你是多麼可愛的一位客人啊!」

可是他控制不住感情了。他把壓制多時的氣憤一下子發泄了出來:用拳頭捶著桌子,結果墨水瓶震動了一下,墨水灑在領調名單上了。他又跳起來,臉緊逼著帥克,向他嚷道:「你這混蛋!」

說完了,他就在這窄長的辦公室里大跨步來回走著,每從帥克身邊走過就啐一口唾沫。

「報告長官,」帥克說道。這時候,盧卡施中尉繼續來回踱著,走近桌子時就抓些紙糰子,氣沖沖地把它們朝一個角落丟去。「我就照您吩咐的把那封信送去了。我看嘎古尼太大還不錯,老實說,她是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雖然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哭哪……」

盧卡施中尉在給養軍士的褥子上坐下來,嗄聲嚷道:「帥克,你這股瘋勁兒要鬧到哪天為止呀?」

帥克真像沒聽到中尉嚷的話一樣,繼續說道:「後來的確發生了一點兒不愉快,可是我把錯兒全攬到自己身上啦。自然他們不會相信是我寫信給那位太太的,所以在審訊的時候,我想我最好把那封信吞下去,好叫他們追不出底來。後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除非是交了壞運——我又卷到小小一場糾紛里去,那實在是不值一提的。那場官司我總算也了啦,他們承認錯兒不在我,把我打發到警衛室,就不再審問了。我在聯隊辦公室等了幾分鐘上校才來。他訓了我一通,叫我作連部傳令兵,向您報到,並且叫我告訴您,請你馬上去見他,是關於這個先遣隊的事。這是半個多鐘頭以前的事了,可是上校不曉得他們還得把我帶到聯隊辦公室去,也不曉得我在那兒還得等上一刻鐘,因為還要補發我這陣子的餉;我得向聯隊領,而不是向先遣隊,因為照單子上開的,我是歸聯隊禁閉的。」

盧卡施中尉聽說他應該在半個鐘頭以前就去見史羅德爾上校,趕緊穿上軍便服,說道:「帥克,你又替我做了件好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完全是沮喪絕望的。正當他奔出門口的時候,帥克用句好話安慰他說:「長官,叫上校等等他不會在乎的,反正他也沒事可干。」

中尉走後沒多久,給養軍士萬尼克進來了。

帥克坐在一把椅子上,小鐵爐子的火門正開著,他一塊塊地往裡邊丟著煤。爐子冒起煙來,臭氣熏人。帥克沒理會給養軍士在望著他,繼續往裡頭丟著煤。給養軍士看了一陣,然後猛地把爐門一踢,叫帥克滾出友,「對不起,軍士,」帥克威風凜凜地說,「不過我得告訴你,儘管我很願意聽你的命令,可是辦不到,因為我是歸上一級管的。」

「你看,軍士,是這樣,」他口氣里含著些驕傲補充說,「我是連部傳令兵。史羅德爾上校把我安插到第十一先遣隊盧卡施中尉這裡來的,我給盧卡施中尉當過馬弁。但是由於我的天分,他們把我提升作傳令兵了。我跟中尉是很老的朋友。」

電話鈴響了。給養軍士趕忙抓起耳機,然後使勁往下一摔,氣惱地說:「我得到聯隊辦公室。總是這樣匆匆忙忙地叫人,豈有此理。」

房裡又剩下帥克一個人了。

不久,電話鈴又響了。

帥克拿起耳機來,對著聽筒嚷道:「喂,你是誰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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