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休止符 艾默莎

艾默莎小時候出過一起車禍,從此以後就變得性情孤僻。那時她有好一陣子昏昏沉沉的,這種狀態持續了大約三四個星期。之後她就整天將自己鎖在屋內,既不吃東西也不出去和街上的孩子玩。漸漸的,其他人對此也就習以為常了,大家各有各的事情,沒時間整天遷就一個九歲女孩的任性。即使她偶爾離開房間,也保持著那種特有的孤僻,像是一面厚厚的盾牌,將其他人屏蔽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同樣的,她也能感覺到大人們異樣的目光,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這個世上一樣。這其中也包括她的父母,有時候,她覺得他們寧願對著相片也不願意瞧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艾默莎仍然過著單調而平靜的生活。她學會自己料理家務,與大人之間過著相安無事的生活,互不干擾。家的概念已漸漸模糊,他們只是安靜地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僅此而已。

艾默莎比以前開朗了些,出去活動的時候也多了起來。但是由於從小到大長時間的封閉,街區中已幾乎沒有人認識她。人們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沒人會主動跟她打招呼。這種感覺並不太好,但是艾默莎已經習慣了。

天氣好的時候,她偶爾會去教堂做禮拜,那裡有她喜歡的唱詩班。結束後會繞道社區的花園走走,然後獨自穿過胡比的農場回家。她發現胡比新養的小馬駒非常漂亮,棗紅色的鬃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如果它剛剛跑過幾圈,就會看見它脊背上亮晶晶的汗珠,好似玫瑰花瓣上的露水。艾默莎喜歡它的原因不只因為它漂亮,還因為它對自己的友好,每次見到她來都會甩著尾巴走近兩步。

認識嘉寶是在一個月之後,這個漂亮的東方男孩獨自坐在農場的圍欄上,出神地望向遠方。說實話,那樣是有些危險的。圍欄雖不高,但如果馬匹突然衝過來,那後果可就不妙了。艾默莎聽說鄰村就有人被受驚的馬匹撞下圍欄的。

艾默莎走過他身旁時,小馬駒剛好跑完一圈,搖頭晃腦地朝她走來。她也就停下步子迎了過去。人和馬剛好停在男孩一旁,離開還不到一米。艾默莎伸出手撫摸它緞子般光滑的皮毛,小馬駒也親熱地舔著她的手掌,男孩依舊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他們就這樣各顧各地靜靜呆了一會兒。

離開時,艾默莎抬頭看了他一眼,男孩此刻也正好回過頭來。兩人對望一眼,艾默莎忽然覺得該說些什麼。這是她頭一次想要主動和人打招呼,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這個男孩帶給她一種親切的感覺,好似他們是同一類人。

「你好。」她輕輕說了一句,由於太長時間不說話,聲音聽起來生澀而不自然。

男孩沉默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夕陽的餘輝在兩人之間交織出一抹奇異的色彩,遠遠望去彷彿某部好萊塢影片的宣傳畫報。

男孩終於有所反應了,他從圍欄上跳下,然後從欄杆的空隙間鑽了出來。艾默莎看著他做完這一切,直至他再次站到自己面前。

「你好!」男孩微笑著答道,向她聳了聳肩。他的英語講地並不太好,但是有種異樣的親切,彷彿兩人很早之前就認識似的。他比艾默莎高半個頭,皮膚很白,說話時帶著幾分靦腆。「很少有人和我說話。」他害羞地笑了笑,「你從哪兒來?」

艾默莎指了指前方:「四十三街,離開這兒不遠。」

男孩轉頭朝那兒望了望,又看了看圍欄內的小馬駒:「你常來看它嗎?」

「嗯。」艾默莎點點頭,「有時候來,它真漂亮。」說這話時她不禁望了對方一眼,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叫艾默莎,你呢,叫什麼名字?」

「嘉寶。」他回答說。

「聽起來像是中國人,你是混血兒吧?」艾默莎打趣地問道,覺得和他聊天很輕鬆。

嘉寶點點頭:「我父親是華裔,母親是當地人。不過……這裡似乎不太歡迎我們。」他神情有些落寞,「同學們都不願和我玩,說我和他們不一樣。」

艾默莎有些同情地望著他,難怪之前和他打招呼時他有些不太敢回應。這個小鎮確實比較排斥外來居民。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艾默莎這些年來講過的話加起來都沒今天多。時間過得很快,分開時,艾默莎和嘉寶都有些依依不捨,約好第二天再在這裡會面。

以後的日子裡,兩人常在一起聊天、玩耍。偶爾經過他們身邊的大人都會很奇怪地看他們一眼,嘉寶不願意在人多的地方出沒,他總是選擇一些空曠無人的場所,似乎仍然擔心當地人對他的歧視。

這一年,艾默莎十三歲了。嘉寶是她長那麼大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喜歡的男孩。她決定在她生日這天帶他回家,讓父母見見嘉寶,儘管平日里很少交談,但他們畢竟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自從和嘉寶在一起後,她覺得自己對事物的看法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再像以前那樣偏激孤僻,脾氣也溫順了許多,漸漸地開始喜歡這個世界了。

當生日那天她突然宣布這個決定時,嘉寶幾乎是嚇了一大跳,臉色變得很難看。艾默莎可沒期望會是這樣的結果。

「你不喜歡我嗎?」她問。

嘉寶搖搖頭。

「那是我嚇著你了?」

嘉寶還是搖頭。她走近他,發覺他在微微發抖。那感覺與其說是不願,倒不如說是恐懼。艾默莎抬起頭,用她清澈美麗的藍眼睛望著他。她看到嘉寶臉色蒼白,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哀。

「你怎麼了?」她憐惜地伸出手撫摸他清秀的臉龐,觸手冰涼。

嘉寶彷彿突然間明白了過來,但眼神依舊捉摸不定。「我跟你回去。」他終於鼓起勇氣道。

傍晚的四十三街顯出它特有的蕭瑟之感,秋風肆意拍打著路人的衣衫。兩人一路默默走著,誰也沒有說話。艾默莎覺得自己彷彿又變回了幾年前那個沉默寡言的姑娘。

門鈴響過良久還不見有人來開門,艾默莎抱歉地朝嘉寶笑笑,走到窗檯邊,從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鑰匙。房間內漆黑一片,艾默莎一間間房間打開燈,這才感覺好了些。

「坐吧!我父母可能出去了。」她對嘉寶笑笑,倒了杯水給他,試圖打破屋內沉默尷尬的氣氛。或許是由於第一次上門的緣故,嘉寶顯得相當緊張,幾乎是坐立不安。他最終在一把老式的扶手椅中坐了下來,眼神不安地四處遊盪。

時鐘敲過五點,可艾默莎的父母依舊不見蹤影。

「他們一定是被什麼事給耽擱了。」艾默莎儘力緩和氣氛,「我跟他們說過你要來,我想他們會記得的。」可是對於他們是否真會如期出現,心裡也著實沒底。不知為什麼,今天她覺得這間屋子似乎與往常不大一樣,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彷彿突然間變得無比陌生。

兩人一直等到六點,艾默莎首先坐不住了。她噌一下站起身來,眼中含著隱隱怒意。嘉寶見這情形也害怕起來:「要不,我改天再來吧!」他怯生生地說,「他們或許真有什麼要緊事。」

艾默莎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突然走到一邊,抄起柜子上的相架用力往地上摔去!砰的一聲巨響,擺放一家三口的像框在堅硬的地板表面爆裂開來,玻璃碎塊四處飛濺,彷彿在儘力宣洩她內心的憤怒。嘉寶嚇呆了,當碎玻璃飛向他時連絲毫躲避的意思都沒有。但真正令他恐懼的是當艾默莎回過頭來時的表情,那上面寫滿了憎恨和怨懟,與平時漂亮動人的模樣幾乎判若兩人。

正當兩人都不知所措時,門鈴突然響了起來。艾默莎彷彿一下子清醒過來,手足慌忙地將破破爛爛的像框重新擺到柜子上,抹了下臉,蹬蹬蹬地跑去開門。

打開門,出現在門口的不是父母,而是常來探望自己的叔叔。

「怎麼回事?」他走進房間,望著遍地碎玻璃問道。

艾默莎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喃喃地支吾著。叔叔望了望她,綳著臉環顧一眼屋內,不見有什麼異樣。

「叔叔,這是我朋友,我請他一起來替我過生日的。」她輕聲囁嚅,面對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叔叔,心裡多少是有些畏懼的。

「什麼朋友?」叔叔將帶來的東西和一些錢放到桌上,轉頭瞧她。

「嘉寶,來,這是我叔叔。」他朝縮在沙發後頭的嘉寶招招手,示意他過來。嘉寶躊躇了一下,見艾默莎熱切地望著自己,只得硬著頭皮走了出來。

叔叔疑惑地瞧著她朝空無一人的沙發後頭招手,目光空蕩蕩的漂移,最後停留在自己身前。

艾默莎略帶害羞地向兩人介紹。嘉寶顫巍巍地朝著他叔叔問好,而對方則似乎根本看不見他。

叔叔靜靜地瞧著侄女在那裡自言自語,心裡泛起了一股不知道是什麼的感覺。直至最後,他也沒有對嘉寶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認真看過他,只是照例關照艾默莎好好照顧自己。臨走前又停了一下,說有空讓她和自己去見見一位做心理醫生的朋友。

叔叔走後,屋裡又只剩下艾默莎和嘉寶兩人。艾默莎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抱歉說叔叔就是這樣,平時凶得很,不喜歡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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