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節

BAR的代碼怎麼也有千萬行,根據日誌里分析出來的結果,攻關小組定位工作的範圍大大縮小,縮小到了百萬行代碼,高守這一撥人把代碼看了又看,熬了一個通宵卻仍然沒有結果,第二天下午輪換著回家睡個覺洗個澡換個衣服,準備晚上接著熬。

老鞏後來在一次部門會議上回憶那次的事情,他說熬到第二個通宵的時候,下半夜他上樓去SE的辦公室,發現劉徹還在,兩眼通紅的。他說:「我眼淚都差點掉下來,當時就想著,誰他媽搞得內存泄露!找出來誰是責任人,我非抽他兩個嘴巴子不可!」

儘管大家熬夜熬得比較辛苦,可是客戶關注的永遠是結果,所以家裡再怎麼辛苦也沒法緩解小蔡在現場的壓力。

小蔡在第二天早上就抵達了機房,先被辦公室主任召見詢問問題解決情況,小蔡說,總部正在通宵達旦地解決問題。主任的臉馬上就黑了,正要發作,手機響起了。看他筆直的腰桿和狂點的腦袋,小蔡就知道電話那邊的是更大的領導——看來這位主任承受的壓力也不小。

小蔡正擔心主任受了上頭的氣,撂下電話拿自己撒氣,門外進來了公司省辦事處的幾個人,小蔡見過其中一個。省辦事處平時做的就是客戶關係,所以在客戶這裡多少還是有些面子。這幾個人給小蔡解了圍,中午把主任拉出去吃飯,小蔡不想去也不敢離開機房,只好一個人無聊地坐在機房裡。

深圳總部,老鞏還堅守在辦公室,老王開車回家休息,老丁陪鄧總去袁總辦公室彙報此次問題。

似乎只是一次平常的事故,但是中午卻突然起了變化。

中午的時候小型機終於宕機了,小蔡如釋重負,因為當初就預料到會有宕機的情況,而且本來的打算就是如果今天不宕機,那就等到下半夜兩點鐘手動進行切換,通過這個動作來緩解內存泄露的壓力。小型機都是主備兩台,當主機宕機,系統會馬上切換到備機,這個過程小蔡在實驗室看過很多次,大約需要十五分鐘的時間。

雖然對於通訊行業來說,大家力圖做到的都是六個九(99.9999%),甚至更多的無宕機安全保障,但是宕機這種事情卻總還是難免。尤其在我國,遇到系統升級之類的事情,有一個半個小時通訊故障也不算新鮮。

所以宕機出現後小蔡也沒太心慌,十五分鐘的切換時間在客戶關係好或者在我國這種特定國情下、特定運營商經營手段下,都不是太大的事情。他給家裡通報了這個情況,高守也通報給了老鞏,大家都有一種「早就該宕了,怎麼才宕」的心情,齊刷刷心裡石頭落地。

老鞏安撫攻關小組的人:「前方總算宕機了,大家加把勁找出問題來,打好補丁。這次的事情說明我們的產品實在是太不穩定了,如果保持這樣的質量,我們被掃地出門是遲早的事情——明擺著,業界有很多公司的產品都是號稱一年停機不超過一秒鐘。我們這一次宕機把幾百年的配額都用光了。」老鞏說著說著還又揮手又罵娘,「他媽的,抓住搞出內存泄露的傢伙,我肯定要抽他!這傢伙搞出這次事故不光是要賠錢,還賠了我們公司太多的信譽。」

大家都笑,老實說,這種事故嚴重是嚴重,但是總好像是理所應當一樣,大家緊張歸緊張,卻沒有覺著恐懼。

誰知道,在現場的小蔡突然發現備機沒有完成啟動的跡象,而且連續啟動三次都失敗了,系統又將剛剛才切換了的主備機又重新切換回去。他一下子就暈了——這一個來回正常情況下就要三十分鐘,三十分鐘怕客戶不會答應啊!但最嚴重的情況還不止如此——如果主機還起不來呢?那就又重新切回備機,然後備機依然起不來呢?

他趕緊給家裡撥電話,家裡也慌了,一方面聯繫小型機的供貨商及廠家——IBM,一方面老鞏趕緊給老王打電話,拉他回來主持大局。

IBM那邊聽說這種事情也毛了,也成立了一個攻關小組,又派了個專家來到華為安撫大家。

老王回公司的路上出了點車禍,把人家車給掛了,他也沒敢多耗費時間在這種事故上,賠了錢趕緊來到公司。到了辦公室一看,座位上居然沒幾個人,連老鞏都沒有在座位,他站在過道大罵了一句:「鞏正儀呢,其他人呢,都他媽死到哪裡去了!」

上次他也喊過類似這麼一嗓子,結果邊上的人嚇得不敢說話,他看沒人應聲就罵人家:「你是死人啊,不會去找他們啊!」所以這次正好在他發飆地點附近的董延明學乖了,趕緊戰戰兢兢地接話:「鞏總他們去了會議室,好像是和IBM的專家討論解決方案……」

老王扭頭就走,一邊走就一邊叨叨:「還討論個屁啊,趕緊去他媽現場不就完了嗎!」

下午老王、老鞏和老丁一碰頭,然後和IBM一商量,決定馬上派IBM的工程師去現場解決問題。安排好了這事,三個人都繼續傻眼坐著,絞盡腦汁地想,如果一直都起不來怎麼辦?

下午四點多,現場的電話又打來了。先是高守接到小蔡電話說,主備機一直在倒換,至今仍沒有起來,而且聽說現場事故又升級了,省辦事處的人說,好像是客戶的營業廳被砸了。

高守說,不會吧,你確定嗎?小蔡說不準了,因為機房和營業廳不是一座樓,他也沒人問。

然後是老王接到當地省辦技術服務部一把手——孫主任的投訴電話,說他已經對產品線投訴了BAR產品開發部,因為這次事故完全是因為產品質量而引發的重大問題,投訴中也包括BAR開發人員的反應速度和解決時間。老王是PDT經理,所以對外自然是他負責,他見慣了大公司部門間的齷齪——事到臨頭的推諉責任。他其實窩了一肚子火,還想投訴現場的技術支持,因為如果他們能早些發現問題,給研發多留一些時間,也許補丁早就出來了,怎麼會搞到現在這樣被動。但是理論上說,後方是不可以投訴前方的,所以BAR開發部最有權勢的老王也只是生悶氣。

高守跑過來跟BAR的三巨頭說了小蔡剛才的話,三人都嚴重震驚,怎麼會有這種情況發生?老丁半天沒緩過神來,老王反應倒快,拍桌子指著老鞏說:「你愣什麼愣,蔡什麼的不是你的人嘛,你趕緊給我打電話確認去!」老鞏迫不及待地撥通小蔡的手機,可是小蔡也只是「聽說」,機房和營業廳根本不在一起,他又不知道問誰好。老鞏怒了,對著電話喊:「你他媽死人啊,你不會打車去看看啊!」老王大概覺得被老鞏搶了台詞,罵了老鞏一句:「你他媽死人啊,他去了誰看機房啊!」

兩個老大喊了兩句,聲音不算大,但是足夠讓身邊兩個格子的人聽到了,沒有一分鐘整個辦公室里都鴉雀無聲。董延明那時候正在搞V7R3的工作,這事里沒有他的關係,應該很輕鬆才對。但是突然之間,辦公室的空間里有種被灌進水泥的感覺,所有人大氣不敢出,動作不敢做,工作低頭,走路踮腳,只敢小聲詢問:「怎麼了怎麼了?哪裡又出事了?老王怎麼又跟多久沒吃人肉似的?」

最終暈頭轉向的小蔡被命令死守機房,外面的事情不用他管。三巨頭面面相覷,一個頭兩個大,三個頭六個大。如果小蔡的話是真的,那麼這將是整個BAR在華為歷史上留下印記的大事件之一。「靠,又是一次厄瓜多。」坐了半天,老丁就很有見地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後來高守說,要說事件的影響之類,那這次的事故遠遠沒有從前中東或者厄瓜多的事情糟,但是這次是發生在「穩定壓倒一切」的我國,發生在世界上最強悍、最不講理的僱主中國移動身上,那這就不是小事了。

中國移動是個很有趣的公司,總公司下有各個省公司,北京移動、廣東移動等等。原則上說各個省公司有相對獨立的決策權,但是省公司的老總同時又非常依賴總公司的任命,這就搞出和某些政要一樣的政績工程、面子工程。衍生出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一個老總上台了,通常都要更換一批設備或升級系統,用以表示「在我的任期內,我省內的××指標上升了××百分點,用戶××××……」更換了設備又不給錢,一般都要推到下任。為了這個錢,好多人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地要,松不行緊不行。據說阿爾卡特就干過一次蠢事,強行要錢,結果錢是拿到了,卻被省公司老總找個由頭搬遷了很多套設備。

所以這種情況下,出現了搗毀營業廳這種惡性事件,這無疑是往省公司領導頭上潑屎、在人家的仕途上埋雷,這在我國,簡直就是把年輕有為、正等待平步青雲的某領導一棍子打到十八層地獄裡,還要跺上兩腳啊。對這種人這種事情,領導們一般都是沿襲慈禧老佛爺的做法,「你不讓我今天好過,我讓你一輩子不好過。」

高守後來描述這事,他說,雖然當時並沒有現場人員確認到底出了多大的事情,但三巨頭依然都面無人色,估計心裡都以為這種事情鬧大了的話,怕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了。老鞏最沉不住氣,他說:「咱們要不要打電話去省辦問問?」老王瞪了他一眼,說:「問什麼問,有事你能跑得了?沒事問出事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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