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節

董延明剛進公司那天見過丁總,之後也在辦公區里找到了孔工,他在華為公司的所有故人都聚齊了。孔工在部門中的位置比高守還要靠前,董延明想跟人家套套近乎找個靠山,可惜人家對他不感興趣。請吃飯不去,喝咖啡也不去。小董解釋說,不是請他一個,是和丁總一起,孔某人更不去了,還意味深長地笑說,丁總也肯定沒有時間。

果然,董延明注意觀察後發現,老丁和老鞏都忙得要命,天天不是去開會,就是在開會的路上。丁總總是夾著一個開會用的筆記本,行色匆匆地穿行辦公區,往往擦肩而過拍一下董延明的肩頭就算打了招呼。

早上你來了人家也來了,晚上你走了人家還沒走。聽說一出事故,大半夜的人家也開著車到公司通宵熬著。別說張嘴請人吃飯,董延明覺得平時在路上就算拉住他多說一句話,這都是浪費了人家的時間,耽誤了人家的大事,罪孽深重。

這樣磨磨蹭蹭,時間過去了一個月,董延明身上的新鮮勁褪去了。他估計丁總忘記了他的特殊身份,把他和部門裡其他見面點頭的員工混為一談了,於是也終於滅了拉幫結派、投靠山頭的想法。

但是聰明人董延明身上的僥倖心理還沒有甘心蟄伏,那種集合了農民式的狡猾、市民式的市儈的性格,仍然蠢蠢欲動。他不想放棄投機取巧、不勞而獲的念頭,總是寄希望於天上掉餡餅、走路踩金磚。(怕挨罵,特聲明一句,作者本身出身農村又兼祖上八十代農民,所以說「農民式的狡猾」這一句絕對是屬於自我批評的範疇,請不要誤以為是對農民的攻擊侮辱。董延明語:我就是農民,我會侮辱我自己?)

大多數人到了新環境,都會希望有個良好的開端,所謂良好的開端,大多是給大家留下一個驚艷的印象。所謂驚艷,說到底無非是投其所好——而在華為這樣的氛圍,崇尚的是能力、是拼搏,可是董延明在這方面又一窮二白,所以他也只能靠表現一個新員工的勤奮踏實來賺取印象分。

老鞏在新員工座談會上鼓勵大家多利用業餘時間來學習,他說,別擔心起步晚,通訊這個行業發展飛速,概念協議日新月異,上到開發部部長下到董延明一類的新人,都需要經常學習那層出不窮的新知識,所以年輕人加加班咬咬牙,幾個月以後就有可能超過老員工,成為高手。

董延明想,那就加加班學學習吧,從前在研究所的時候董延明何曾加過班呀!董延明知道,自他踏入華為之後,從前研究所里那神仙般的日子便一去不返了。他也曾幻想過,他大學同學龔明明所說的「混上領導後就不用加班甚至不用工作了」,但是當他看到高守和老丁、老鞏的狀態的時候,他又覺得似乎是龔明明沒有搞清楚「掙多少錢就要出多少力」這個簡單的道理。

最開始董延明意圖以用我黨人士最常表現自己堅定意志的方式——把牢底坐穿,來彰顯自己加班的決心。也就是晚上一直學習到辦公室里所有人都走光了他再走。結果他沮喪地發現,論耗時間他是耗不過有些人的,他們好像是長在椅子上一樣。他退而求其次,想等高守走了再走——怎麼也給基層領導留下個孺子可教的印象吧。

結果高守這人跑位太飄忽——每天都是你以為他沒走,可他座位上沒人,連電腦都關了;你以為他走了,可第二天早上還會收到他本應該在家的時間段內發的郵件。

他想表現給大領導看,但老丁和老鞏跑位比高守還飄忽。

他又想表現給潘安看……

一來二去,董延明累壞了。每天晚上坐在座位上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瞥見高守或是老鞏從遠處走來,便要掙扎用什麼方式來提醒對方,自己正在加班學習。

老實說,這個階段董延明也並不是只想著投機取巧,他這一個月過得著實不易——就跟龔明明說的一樣,累個B型。他每天不觀察領導狀態的時候,都在很刻苦地看些自己完全看不懂的膠片或資料,雖然看不懂,卻做看得津津有味又樂此不疲狀,每天都要殷勤地在筆記本上記上每天的學習難點——其實董延明上學十六年從來沒有做過筆記。

他早上提前到,晚上跟大家一起晚走,每天笑臉迎人,稱呼每個人老師,積極程度幾乎達到了他最鄙視的大學中要考研的那批人了。他想,沒辦法,人總是要去適應環境的,積極就積極吧,為了儘早入戲,他也甘願假模假式地積極起來。

老鞏在新員工座談會上說:「老闆說過一句話,一輩子假積極就是真積極。」董延明自認為深得其味,他把這話說給龔明明聽,結果龔明明一毫秒都沒有停就噴出來一句:「一輩子裝×就……」

剛過一個月,董延明就好像過了一年一樣,天天掰著手指頭算啥時候能到答辯。

華為新員工有三個月的試用期,之後要進行新員工轉正答辯。從前孔工驕傲地跟董延明說過:「我們的新員工答辯達到了國家重點大學的答辯水準。」這種答辯其實就是對新員工這三個月學習成果的考察,答辯專家會根據新員工現場回答問題及考察結果進行評分,最終排出ABCD四個等級。排在前面會加工資,排在後面會被淘汰。

同時,各個資源組為了掌控、監督本組新員工的學習進度,也會每周都對新員工進行組內考核,而且為了督促老員工學習,每組也會不定期地安排專門針對老員工的業務考核。

作為部門來說,同樣會不定期的對部門內所有員工進行考核,考核內容橫跨編程能力、部門制度以及產品架構和通訊專業知識。

還有華為網校,以公司的名義規定了董延明這類新員工,在試用期期間內,要考滿十幾個科目才准予轉正。這些考試科目覆蓋面很廣,有技術類的、信息安全類的,也有消防安全類的、現場操作類的,還有接待客戶禮儀類的。其中最可恨的是有的科目滿分一百卻要八十分及格,而且九十分及格的也有!董延明不知道可以從前輩手裡拿標準答案,每次都要自己查資料,考得戰戰兢兢汗如雨下,生恐一個不小心,自己偉大的程序員生涯便夭折在網校出題人這種鼠輩手裡。

董延明趕上了這樣一個大好時候,天天不定時收到各種考試的通知,經常把考試科目名字都弄混。他最恐懼的考試除了導師和高守的不定時突擊檢查,就數每周一次的新員工考核,每次他都被問得垂頭喪氣,像只鵪鶉,後遺症是每次潘安或者高守的眼神稍微有飄向這邊的意思,他就恨不得馬上隱身。

每周針對組內全員的業務能力考核倒是還輕鬆,董延明是新員工,所以不問他。他在一旁做頻頻點頭的群眾演員也能混個臉熟兼耳熟,可是終究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此類考核後遺症是董延明每次去請教別人問題,都覺得這個問題似乎在哪裡聽過,然後惴惴不安幾番權衡——這些個問題,到底是應該會的還是應該不會的?

那個月,部門組織了兩次考試,名曰大比武,考試地點選在食堂。大家兩人一桌,各個老大穿梭於各個走道,巡視考場,考場靜得大頭針落地都好像炸雷一樣響。小董彷彿重返校園,只是年老色衰臉皮居然薄了許多——他再也沒有作弊的勇氣了。

各類考試之外,針對新員工的培訓也不少,進部門後一個月,董延明陸陸續續參加了十來個培訓。有的是部門組織的,比如有關部門編程規範的培訓,有的是公司組織的,比如三天的三營培訓和五天的MINI培訓,也有的是小組組織的有關部門產品的架構培訓,也有的是幹部部組織的程序員的自我修養,科目繁多不一而足,最讓董延明受不了的是每一個培訓都寫著必須參加、非常重要這種字眼。那時董延明還不具備甄別的能力,人家一忽悠就趕緊跑過去,有時候兩個培訓時間重疊了,自己還滿心慚愧痛恨自己分身乏術。

跟小董差不多一起進部門的有九個人,都在這個組,高守一下子就變成了二十多個人的組長,他笑言,從前這個部門剛組建的時候,部長老丁手下都沒有這麼多人。這九個人進部門時間都在一個月內,因此都是同一波參加各類培訓。天天穿梭在同樣的會議室里,九個人熟得很快,閑暇時除了評論女人就剩下評論導師了,最終還評出最佳人氣、最佳外觀、最口臭、最八卦諸多獎項。

小劉的導師最有耐心,每天固定上午半個小時下午半個小時輔導。小成的導師最惡劣,小成去問問題,被人拒絕了不說,還讓小成以後不要隨便找他。小蔡的導師還好,只是每次講解前都要申明:「這個問題我只講一遍,以後不準再問。」

小成是西電的學生,據說那是華為的資源基地兼蔬菜大棚。他師兄師弟遍布整個華為,因此頗多掌故可以講給大家聽。他說從前華為的導師制度是出名的棒,基本上是手把手、口對口地教,而且導師們都是不佔用工作時間來指導徒弟,有很多導師午覺都不睡給徒弟改代碼,而且就像藤野先生一樣,改代碼的時候連錯別字都修改。大家聽了搖頭不已,感嘆一蟹不如一蟹。大家不約而同地回憶起每一個大學的老師都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你們現在被老師求著都不學,將來出去是要求著人家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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