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孤獨的秀梅嶺

外婆去世後不久,舅舅一家便決定搬到縣城去住。原來作為中學特級教師,舅舅夫妻倆早就受到縣城第一中學的青睞,只是為了照顧外婆他們才留在了山水鎮。還有一個原因是考上一中的小哥哥必須住校。他們只有遷到縣城,一家人才能經常團聚在一起。

搬去縣城的前夕,舅舅一家到山上與我告別,這使我有機會再次見到我的小哥哥——他長高了,長成了一個很英俊的小夥子。同時,也變得更加文雅、脫俗。

感謝舅舅、舅媽給了我們一個單獨告別的機會。

小哥哥拉著我的手來到清清的小溪旁。清清的溪水映著一對金童玉女。

「水水,跟我們一起走吧!你還這麼小,一個人呆在山上多孤單啊!」小哥哥情真意切地說。

小哥哥的話讓我怦然心動。這也是我想說而無法說出口的心事啊!沒人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地迷戀小哥哥,多麼多麼地想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永不鬆開。可我心裡清楚迷戀的結果只是無邊無涯的痛苦,我必須把手鬆開。我不能跟他走。

我的喉頭髮緊說不出話來,只能連連搖頭。

「不行嗎?是因為捨不得離開秀梅嶺?水水你可真傻,秀梅嶺又跑不了,等你在山下完成了學業長大成人,照樣可以回來做她的主人。」

我用雙手蒙住眼睛一任淚水滂沱。

「水水,你為什麼哭啊?」快樂的也是單純的小哥哥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心事。因為我什麼也沒對他說過。我羞於開口是因為我還太小遠不到談情說愛的年齡。可悲的是命運過早地催生了愛情種子的萌芽。

「小哥哥,我會想你的……」我不由放聲大哭。

小哥哥不知所措地用手替我拭去淚水:「別哭,水水,別哭嘛!」他想了想,一下有了主意,「對了,水水,你不是很喜歡這個小掛件嗎?我要把它送給你。」

小哥哥不由分說,就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串著紅繩的晶瑩剔透的玉麒麟。

「水水,快摸摸玉石,它會給你帶來好運。我媽媽送給我時就是這麼說的。」

透過淚眼,我凝視著帶著小哥哥生命體征的玉石——它只有一元硬幣大小,圓圓的,翠綠翠綠,一對麒麟栩栩如生地雕在正面,翻面則刻著代表小哥哥姓氏的「吳」字。頂端是一個光滑的細細的小孔。我對它再熟悉不過了。記不清有多少回,我坐在小哥哥的膝上,貪婪地把玩著吊在他脖子上的這個精緻奇特的小掛件。

小哥哥親手給我繫到脖子上。

我很想對小哥哥說聲謝謝,可我仍然說不出話,只是哭個不停。在與我前生今世唯一的愛分別之際,我幾乎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自那以後,我沒有為任何事情這樣傷心過。

後來,小哥哥像是終於明白了我的心意,他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便牽著我的手,朝家的方向跑去。

「爸爸,我們帶水水一起走吧!」他把我拉到舅舅面前,懇求著。

舅舅用悲天憫人的目光望著我:「按說我是應該把你帶走,水水,但這必須得到你母親的同意。在不知你母親人在何處的情形下,你只能留在秀梅嶺,等待她回來找你。」

這時,舅媽也插話說:「水水,這事我和你舅舅商量過多次。我們不能帶你走,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一旦你回到出生的縣城讀書,身份很容易泄露,多年前的老賬被翻出來,你重新出現在公眾的視野,讓媒體炒來炒去,你和我們都將家無寧日,到那時,局面將是不可收拾的……」

我一口一口地吞咽著淚水,亦吞咽著這無望的苦果。

舅舅從沉重的背囊里取出全套小學到中學課本和一部嶄新的現代漢語字典及所有小哥哥讀過的文學書籍,放到桌上:「水水,憑著你的聰慧和毅力,我相信無論在哪兒,你都能完成學業。」

「來,笑一笑,水水。你看這套課本多棒,還帶著墨香呢!」小哥哥把一本書放進我沾滿淚水的手裡,拿眼瞧著我,期待著我還給他一個笑臉。

於是,我邊吸吮著淚水邊咧嘴笑了。

舅舅一家終於要走了。就像有人用快刀斬斷了一條維繫著我生命的繩索,我絕望地拽著繩子的這一頭。天哪,我是多麼多麼地希望他們能把我帶下山去。我是多麼多麼地想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是的,我愛秀梅嶺,可我更愛小哥哥,更愛親人們的懷抱。沒有人群的地方即使再美麗也只能是一種沒有生命的圖畫啊!

舅媽把我摟在懷裡對我說著只有親人才會叮嚀的話。

我哽咽著不停地哀告著:「你們要來看我啊!你們要來看我啊!」我的心卻告訴我他們不會來了。將要讀高中的小哥哥本來學習任務就繁重。而舅舅和舅媽早就厭倦了攀崖爬坡。

我沒有送舅舅一家出門,那會兒我一直在哭。就在他們走出小院時,我莫名地赤腳追了上去。我追著他們的背影來到了山下——這也是我第一次走下秀梅嶺,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山水鎮窄窄的泥濘的街道上。在這個太陽如火球般燃燒地面蒸騰著滾燙的水汽的午後,我眼睜睜看著舅舅一家有說有笑地走向一座有著雪白的外牆、像魚鱗般青瓦屋頂的小平房。

屋門在我面前打開了。

此時此刻,我還在妄想著小哥哥會突然回過頭來,像我們在秀梅嶺捉迷藏時那樣一把抱住我:「嗨,水水,你這個小鬼頭,我早就看見你在我們身後。」說著,便把我擁進門裡。

可是,什麼也沒發生。

屋門在我面前關上了,永遠地關上了。

有人從我身邊走過,卻沒有人看見我。我就像一個幽靈一個鬼魅般被人視而不見。

我痴痴獃獃地站在那裡。我霍然明白我從來也沒融入過這個家庭,從來都是個局外人。所有的情意不過是假惺惺的憐憫。

我用最惡毒的字眼嘲弄著自己的幼稚可笑和異想天開。

在那個充斥著燃燒和滾燙的午後,我的心深深地被灼痛了,這還算不了什麼,我想讓它痛上加痛,我必須刻骨銘心地在上面留下疤痕。我緊咬牙關將鋒利匕首刺向心臟,我看見鮮血在骯髒的街道上流淌,散發著惡毒的氣息,一點一點地把褐黃的泥土染成紫黑色。

我覺得渾身發冷,內心感到無比悲憤。奇怪的是我沒有哭泣,我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屋門緊閉的小平房,便毅然地轉過身去。

後來,為了用山貨換一點油鹽醬醋,期間,我又到過山水鎮幾次,但除了跟小店老闆以物換物外,我從未接觸過別的什麼人。小鎮對我依然是陌生的,沒人知道我是誰。

山下的世界的確不屬於我,因此,我只能守住這片安睡著外公和外婆的熟悉的山巒。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怎麼樣,我只想一個人留在秀梅嶺,讓曾經的日子繼續下去。

秀梅嶺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當那種難以言表的孤獨像磨牙的老鼠不分晝夜地啃噬著我的身心時,唯一能填補這曠世寂寥的便是那套課本了。讀書,讀書,除了伺弄那些我不至被餓死的莊稼和牲畜外,我無時無刻不在發狂地讀書,一部現代漢語字典被翻爛了、嚼碎了,我倒背如流地將其化為營養在我的血液中循環不止。

天晴的日子,有時我會跑到外婆和外公的墓地坐上一會兒,跟他們聊聊天。我學著外婆那樣采一束野花放在墳前,然後開始問候他們,講山上萬物在這個季節里發生的變化。接下來我會背書給他們聽。畢竟,我還是個孩子,我需要與人交流、得到長輩的肯定和賞識。我興趣盎然地高聲地背誦著課文,我彷彿看到外公和外婆像小學生一樣坐在墳頭上,正又驚又喜地望著我。我想像著他們一迭連聲的讚歎,不由羞紅了臉。這時,我的正逐漸變得堅硬的心開始軟化,就像冰雪沐浴著陽光,在外公外婆的褒獎聲中融成一池清澈柔順的水。

除此之外,在我孤寂的生活中佔有重要位置的還是李小影。外婆死了,不可能復生。儘管我很想自欺欺人,但即使我對著墳墓說得口乾舌燥背得喉嚨腫痛,空蕩蕩的墳地里也只能迴響著我自己的聲音。而李小影還活著,活在遙遠的他鄉亦活在我的心裡。畢竟,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是生我養我帶我逃出牢籠的媽媽。

誠然,我和李小影之間有些疏遠,由外婆親手帶大的我,更像是外婆的孩子。在我長大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始終沒有養成一般女孩同母親那樣的親昵情感,不會去親吻她的臉賴在她懷裡撒嬌,甚至不再充滿愛地喊一聲「媽媽」。在我的記憶里,她也從未把我攬在懷裡像一個母親那樣連聲叫著「寶貝」。相反,她更像我的一個不苟言笑的上級,常常板著面孔簡短地向我發出指令。

但無論留在記憶中的往事是苦是甜是酸是澀,在我的心底李小影這個比我大十五歲的母親仍像我的連體姐妹一樣與我密不可分。隨著歲月的流逝,有時我甚至記不起她的模樣,不過,隨至變得模糊的還有我對她的怨恨。為了讓可憐的心靈得到慰藉,我會把她塑造成一個慈母、聖母,我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她愛我,從沒有拋棄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念我,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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