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逃亡幸福之鄉

在我嬰孩時代的模糊記憶中,有些東西則十分清晰,儘管它們彷彿一個個圖象一樣在我腦海中排列,尚無法連成有名稱的某個物體,但它們常常列隊而來,就像我也許應該有的古老家族中的親戚們,我不知道該對他們如何稱呼,卻讓我感到陌生而又親切。

這些,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我出生的縣城街景——清晨的街景:一條狹窄的坑坑窪窪的街道泥濘不堪,路面上印著大貨車輪胎傾軋過後留下的粗重的轍痕。街道兩旁有一些穿著色彩土舊的衣褲、有著赤紅色臉龐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或站或坐,黑壓壓的飛蟲不即不離地圍繞在他們的四周,形成一個黑色的圓圈。男人和女人大都神情落寞,幾乎是機械地用手揮趕著飛蟲或是擺弄著面前筐子里的水果;在他們的身後是一些暗灰色的髒兮兮的密密麻麻如火柴盒般的高矮不一的老房子,這些老房子大多是平房,但也有三四層高的樓房。樓房人家的門窗緊閉著,但平房所有的窗子和房門卻都大開著,它們成群結隊繁雜地連在一起,沒有門樓,只在各自的門楣上用紅白藍黑顏料寫著不同的店名。諸如修車鋪、雜貨鋪、農具店、常家小吃、李家米粉……門口不斷有人進出,想是縣城的市民,他們穿戴得體,手裡大都拎著提包,麵皮白凈,臉上有著一份莫名的傲氣。

一個女人站在街角——她是我出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女人身材窈窕,衣著鮮亮,敞開的領口處可見雪白的乳房在半遮半隱中探頭探腦。她的頭髮燙成了蜂窩的樣式,染成了金黃色,泛著火一樣的光澤。她的眉毛畫得細長而又輕盈,像一根鳥的羽毛揮灑著靈性。她站在那兒,白得透明且挺直的兩腿富有柔性地交叉著,悠然自得地朝著我微笑,她那明亮的眼睛像放電一樣四射著勾人魂魄的魔力,眼圈是湖藍色的,如果說她的眼睛就像兩池湖水,那麼眼圈便是湖畔的小島了。最讓我難忘的是她的嘴唇,那厚嘟嘟的猩紅色的性感而又豐潤的嘴唇,會使任何一個男人在她的親吻下失去操守。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也像遇到了知音般用極其曖昧的眼神同我交流。

我母親——自從外公手心死裡逃生的那一刻,我開始在心裡稱呼李小影為母親。很快發現了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妒忌中挾持著某種貞節烈女的觀念,她粗暴地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和母親坐在一輛紫紅色的計程車的後排座上。我躺在母親的懷裡,在另一個座位上,放著母親匆匆收拾起的一個黑色旅行袋。

很奇怪,母親並沒有告訴我要去哪兒,我也沒法開口問她,可我心裡明白,我們這叫逃亡,永遠離開那座活人的墳墓,正奔向一個幸福美好的地方。

大街上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驚奇而又新鮮,我多希望計程車能在某個路段停留片刻,讓我細細地觀看,並將這份記憶永留心底。但母親卻無從知道我的心意,她只是一個勁地催促司機快開,再快點。我明白她是擔心我外公追上來,於是,我沉默著順應著母親的意圖。

計程車飛快地駛離縣城。路面變成了土黃色,揚起的塵土不時將計程車前面的擋風玻璃瀰漫成一片黃色的煙霧。但透過車窗,我還是能看到有一方澄藍的天空跟隨著我們移動,而路兩旁泛著綠色的樹木則像是受了驚嚇般一排排倒退著。有一隻小鳥從我面前掠過,我追逐著它的影子,但這一切只是一瞬即逝,小鳥早沒了蹤影,這讓我失望至極。

在那一路上,我還看見過田野里一片片待收的秋莊稼。當然,在我的記憶中,玉米稈只是一根根直立著,梢頭像紙箭一樣刺向天空;拖著長蔓的紅薯地里有農人卷著褲腿揮舞著钁頭在收穫果實,給我留下的也只是動畫般的一個個小人兒手裡不知舞得什麼兵器。

將記憶連成一片,並為所有的事物註上名稱塗抹上色彩,則是成人之後我再次返回出生地的結晶。

計程車駛向盤山公路之後,我便什麼都不曾記的了。那可怕的顛簸,將我和母親像氣球一樣在車廂里拋起跌落,跌落拋起地彈來彈去。

就在我們自顧不遐之時,計程車突然停下了。

「怎麼不往前開了?」母親邊害怕地朝車窗外看著邊問。

「前面道路塌方了,正在搶修。」司機悶聲回答。

「天哪,可千萬別……」母親使勁摟緊我,只把話說了半截,但我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身子。

我無法安慰母親,只是像她一樣惶恐地朝車窗外看著。我看到一座大山像要壓過來似的直衝著我們。

我閉上了眼睛。後來,我便睡著了。

黃昏時,計程車在大山半腰停了下來。

「到地方了。下車吧!」司機說。

母親一手抱著我一手拎著旅行袋走下計程車,小心翼翼地站在盤山公路的彎道處。在她細瘦的小腳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是一條深不見底的山澗,白蒙蒙的水氣從下面冒上來,給山澗罩上一層輕薄的紗幔,它讓我想起人世外的某個仙景。我們能聽見河水流動的嘩嘩聲,卻看不到它的真面目。

「大叔,這是哪兒?」母親膽怯地問。

「山水鎮。」

「山水鎮?可這兒連座房屋也沒有?」母親垂下她圓圓的杏眼,不無憂慮地看著正蹲在地上抽煙的那個她喊作大叔的司機。

「你往下看嘛!」司機不耐煩地用手朝山下指著。

果然,霧靄中有一座座屋頂時隱時現。

「那秀梅嶺在哪兒?」母親又問。

「不遠的山坳里。車上不去,你自己往上爬吧!」

母親張了張嘴還想問點什麼,但司機大叔並不理會她。清晨在縣城時,他從母親手裡拿到二百元錢,答應把我們送到目的地。至此,算是完成了任務,再不想多管份外的事。於是,他坐到駕駛座上,「哐」地關上車門,一溜煙把車開跑了。

走到了我們這一步,是沒有退路的。母親還算是聰明之人,她沒有哭泣沒有抱怨,就那麼緊緊地抱著我,一步一挪地朝著秀梅嶺挺進。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母親成功策劃這一逃亡行動的許多細節。

母親是在外公對我謀殺未遂轉而要把我賣掉時才下決心帶我出走的。感謝上蒼讓她在賓館做服務員時多長了一個心眼偷偷存了一點錢。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費竟讓她斗膽包天毅然逃出了家門。在狗急跳牆的關鍵時刻,她居然記起我外婆在世時曾講過離縣城數百里路的深山秀梅嶺有一個遠親,甚至還記起遠親的名字叫梅花香。仍是在賓館做服務員時學到的生活經驗,她在準備出走之前,偷偷給秀梅嶺的遠親發了一封電報。

其實,母親在出走之前,是做了一些準備的。比如,她利用外公出門打工的機會,戴著一頂在小縣城曾經時髦過一陣的用藤草編織的能遮住她半個面孔的大草帽去一家地處偏僻的工商銀行取出了所有的存款,順路又去一家新建的商店為我買了漂亮的嬰兒裝、奶粉和足夠兩天吃的麵包和水。

很慶幸,不知是人們也像我外公一樣將她遺忘成另一個世界的人,還是「證據」的出生讓她的容貌發生了質的改變,竟然沒人認出她來。我母親只是收拾自己的衣物時比較匆忙。她一直不敢去外公的房間打開衣櫃取出自己的所有家當,生怕被外公發現破綻。那時節,心灰意冷的外公正一邊在百貨店打工一邊喪心病狂地尋著賣掉我的人家。他早出晚歸,就像一個老鰥夫一樣獨來獨往。母親在外公出門後,便活躍起來。她把外公帶回來的爛菜、剩飯重新加工,烹飪得口味絕佳,精心地餵養我,以期我健康成長。在那一個個漫長的白日里,母親再也捨不得把時間浪費在沉睡上,她有足夠時間將自己的衣物整理好。但她還是害怕操之過急會全盤皆輸。因此,一直耐心等待著一個恰當的機會的到來。

世界上的事你細想時要多複雜有多複雜,來不及去想它只能一條路走到底時卻會變得如此簡單。

我們就這樣坐著一輛計程車來到了秀梅嶺我外婆的表姐家。

經過半個小時艱難的跋涉,遠遠地,躺在母親背上的我就看到了一座奇奇怪怪的懸掛在半山坡的茅草房。

一位七十多歲、面容慈祥的老女人,穿著一件過膝的粗布藍上衣,晃著一頭被風吹得像跳動的蒲公英一樣的灰白頭髮,帶著一群母雞在孤零零的茅草房前迎接我們。彷彿久別的親人那樣,她張開寬大的懷抱,把我和母親一起攬在了懷裡。

她說她收到了我母親發來的電報,是她在山水鎮教書的兒子親自送上山來的。

「小傢伙,這是外婆!」母親情緒激動地顫抖著嗓音說。

我從沒見過這個老女人,從沒聽說我還有一個外婆,可我發自內心地想清清脆脆地喊一聲外婆。這一偉大稱謂在我的喉嚨里滾來滾去,卻就是發不出聲音。

我被外婆放進一隻竹編的籮筐里,籮筐的四周墊著棉被,柔軟而又舒適。她一邊輕搖著我,一邊和我母親交談。

母親開始敘說我們的遭遇,還不時會用手掩著嘴巴輕聲抽泣。

我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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