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我叫「證據」

數日後,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劉凱獨自驅車去大倉監獄看艾思琳。在對她執行死刑之前,劉凱想和她談談。

大倉監獄位於白雲市市的郊外,路途並不遙遠,如果不堵車的話,也就一個多小時。劉凱對這裡可以說是熟門熟路了。多少年來,他常常為了某個案件中的疑點,奔波於刑偵大隊與監獄之間。

通向監獄的路車輛稀少,人跡杳無,在烏雲低垂的陰雨天駕車行駛在這條路上,讓人感到沉悶單調,而此時劉凱的心情尤其沉重。雖然監獄也有著使人重生的作用,然而,又有多少人進入高牆後,便一去不返。比如艾思琳……

讓人心悸的系列殺人案的兇手終於落入法網。然而,劉凱卻絲毫也輕鬆不起來。他崇尚那種思維慎密、邏輯清晰的偵破風格,從不允許自己草率從事。可在艾思琳一案中,需要破解的謎團實在太多了,他不明白是什麼讓美女變成了野獸,又是什麼讓野獸變得如此殘忍!

在審訊中,艾思琳對自己犯下的數起罪行供認不諱,卻對某些細節諱莫如深。劉凱心裡最大的疑問是,艾思琳究竟是誰。他查遍了所有資料,都無法弄清她的真實身份。想知道她到底是誰,除非她自己開口。

他必須趕在艾思琳走向刑場之前弄清一切。

汽車駛過一座掩在樹林中的小村莊後,劉凱便放慢了車速。監獄的入口在大路岔道兩華里左右的深處,路上看不見任何有關「監獄」字樣的標識。上了岔道,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暗灰色金屬大門,高大、厚重、威嚴,門內站著挎長槍的警衛。在警衛的四周,是一座布滿了電網的高牆。

劉凱走進接見室時,艾思琳已坐在木桌前等著。她穿著肥大臃腫的深藍色囚服,戴著手銬的雙手平放在桌面上,腰像蝦米一樣弓著,上身前傾,頭稍稍仰起,那雙曾神采飛揚的眼睛如今沒有了神采,瞪得大大的,久久地望著鐵窗外發獃。

聽到劉凱的腳步聲,艾思琳才緩緩地收回目光,扭過頭來。在目光與劉凱相遇的一剎那間,她立刻挺直了腰,繼而,浮腫而骯髒的臉上露出強裝的帶著嘲弄的笑容。

看著眼前這個逷遢得不堪入目的女人,劉凱不由想起死山上那個曾讓他和馬森震驚不已的鬼魅狐仙般的艾思琳……

劉凱知道她不服輸。從死山下來之後,她就不再馴服,潛藏在她身上的狂傲探頭探腦地鑽出來,一直試圖同警方較量,努力想證明她是多麼聰明,而警察是多麼愚蠢。這嘲弄中,既有她想努力掩飾的自卑自憐的一面,也有她想佔上風的一面。她不想讓劉凱看出她是多麼狼狽沮喪。

「艾思琳,你還好嗎?」劉凱走到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艾思琳伸長了脖梗兒,做出好鬥公雞般的姿態:「我很好。警官,你呢?」

「我嘛,不太好。」劉凱索性實話實說。

艾思琳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但隨即狡詰地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的原因,也早就猜到你會來看我。你發現我的名字是假的,身份證也是假的,可又無法查到我的真實身份,對嗎?」

「是的,我想讓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劉凱早已做好了「示弱」的準備。當正常的審訊無法撬開艾思琳的嘴巴時,他決定換個方式,與這位「強者」鬥智斗勇。

有那麼一會兒,艾思琳似乎被劉凱的坦率打動了。艾思琳咬著嘴唇想了想,說:「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們,是你們不想聽。你們關心的是我作案的過程,卻不想去追蹤我的心路歷程。」

「請原諒,艾思琳,我向你道歉。現在,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傾聽你的全部心路歷程。」

一抹得意的神色從艾思琳的眉梢掠過。劉凱暗自思忖,「示弱」的方式看來奏效了。

「這是個很漫長的故事,警官。只是,我仍無法確定你是否真的想聽。」艾思琳這麼說,明顯是想從劉凱那兒感受到更多的迫不及待,以此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劉凱當然明白,他故意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朝前探了探身子,嚴肅認真地說:「艾思琳,我當然想聽。我早就發現你的文學造詣很深,如果你肯走創作這條路,我想,當今文壇那些無論用大腦寫作還是用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在你面前都得敗下陣來。」劉凱暗暗觀察著艾思琳的表情,頓了頓,又說,「講吧,艾思琳,我相信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艾思琳輕輕咳嗽了一聲。聽著劉凱這番幾近肉麻的恭維話,她就像一個自負的小女孩那樣抿了抿嘴唇,高傲地說:「謝謝,警官,你對我的評價十分準確。我一向認為自己是真正的天才作家。雖然我並沒有出版過一部作品,但天才終歸是天才。對嗎?」她望著劉凱,想再次獲得他的肯定。

劉凱不失時機地點點頭。

艾思琳滿意地笑了,接著說了下去:「在講之前,我得先告訴你一件事,信不信由你。警官,我——艾思琳,是一個從未出生的人,我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像所有喜歡賣弄的人一樣,她做了這樣一個故弄玄虛的開場白。

「我不明白。」劉凱搖搖頭,他說的是真話,「我很笨,聽不懂。」他再次向這位「強者」示弱。

劉凱的臣服讓艾思琳非常開心,她耐心地換了另一種表達方式:「警官,如果我告訴你,我沒有出生證明,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真實的名字,也沒有在任何機構有過關於個人身份資料的登記,你會吃驚嗎?」

劉凱從艾思琳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惡作劇的跡象。沉吟了片刻之後,他說:「是的,我很吃驚。」雖然他想說的是「我並不吃驚」,但他強忍著沒有說出口,他不想在艾思琳面前表現自己的「聰明」,他希望把這種「敵強我弱」的狀態維持下去。

艾思琳先是傲慢地一笑,緊接著,臉色陡然變得如霜似雪樣的冰冷。

「警官,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故事講給人聽,可就是找不到值得傾訴的對象。此前,我誤以為陸雪是合格的聽眾,可這個自作聰明的女人根本就不相信我講的是真實的經歷。謝謝你給了我傾訴的機會,不致將我的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帶進墳墓。」

劉凱不動聲色地默默望著她,任她講了下去——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因為,自母親孕育我的那一刻起,這個小小的胎兒就被賦予了另一種非人的印記——我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證據」出生的。這在那個南方的小縣城引起了一場轟動。所以,我降臨到人世間的第一聲啼哭,是受了無數雙心懷鬼胎的眼睛和記者的閃光燈的驚嚇而發出的呼救。

這是多麼滑稽可笑的事情!

我出生在六月一個電閃雷鳴的午後。縣城的婦產科醫院條件本來非常簡陋,但由於我特殊的身份,由於我在母親的肚子里時就已經被當地數家媒體曝光了多次,於是,縣醫院為我的出生準備了最豪華的產房。他們深知,這間產房一定登上報刊,弄得好,對醫院是巨大的宣傳。遺憾的是,當年那個小縣城還沒有電視,否則,那間產房的芳容也許會在經過無數次拷貝後變成永久的文物。

沒有誰的生產會像我母親那樣場面宏大,萬人注目。那完全是一場生育公開課,幾乎整個縣城都為之沸騰了,小小的產房裡里外外被圍得水泄不通。但我的母親並沒有表現出她在這輝煌而又隆重的儀式下應有的文雅和莊重,相反,當時只有十六歲零四個月的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瘋似地哭號著,掙扎著,被汗水粘濕的頭髮蓬亂地遮住她的半邊臉,骯髒、蠟黃的臉又因為劇痛而扭曲著,使她看上去醜陋不堪。直到一位男醫生粗暴地將我從她的兩腿間拉出來,她才收斂起難看的嘴臉,頭一歪,昏死過去。

作為「證據」的我,就這樣在李小影的大哭小叫中,在各家小報的關注中,在缺少聊資的人們的翹首以待中,終於來到了這個世界。

這一刻,記者們也不知是不是感到於心不忍,紛紛把對準我母親的鏡頭移開去。我外公見狀,扯去他這段時間以來在媒體面前偽裝出來的慈父的溫情面紗,像一條瘋狗般朝著產床上已經半死不活的我母親一陣瘋咬。

這當然怨不得他,為了保全這個「證據」,他處心積慮了十個月,如今,真相就要大白了,如此多的鏡頭聚焦於我母親,她本當體面地出現在鏡頭前,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展現她的楚楚可憐、嬌弱動人、清白無辜,從而引起社會輿論的同情,在「證據」之戰未打響之前就佔領先機。對於我外公這麼一個無權無勢的小民來說,這是最後一根稻草了,我的母親再不好好抓住,也許就會前功盡棄。火燒眉毛之際,我外公能不狗急跳牆嗎?

但我外公的「狂吠」並沒喚醒我的母親,這個女人早已忘記了她孕育「證據」的使命,只是虛弱地昏迷著,飄忽在陰陽之間。

稍頃,記者們才從我外公的狂吠和我母親的昏迷中清醒過來。他們開始將桿桿長槍似的鏡頭對準了我這個剛剛出生的「證據」。儘管我像我的母親一樣睏倦,但為了自尊,我還是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恐懼地望著那些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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