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個沒有他的社會

歐維擦掉墓碑上的積雪,竭力在結凍的硬土上挖坑,好插上鮮花。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不無羞愧地望著她的名字。他總是埋怨她愛遲到,如今他自己往這兒一站,顯然完全無法兌現追隨她的承諾。

「這日子過得真是太遭罪了。」他對著石碑說。

然後又陷入沉默。

他也不知道究竟從何時開始,他變得如此沉默。她的葬禮以後,日復一日地似水流轉,他也不清楚期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索雅去世以後,直到帕爾瓦娜和那個帕特里克把車徑直開進他的花壇,這段時間裡,他根本想不起來跟哪個大活人說過一個詞。

有時他會忘記吃晚飯。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自從將近四十年前,他在那列火車上坐到她身邊之後,也沒有過。只要索雅在,生活就有規律。歐維每天差一刻六點時起床,煮咖啡,出門巡邏。六點半索雅洗完澡,他們一起吃早飯喝咖啡。索雅吃雞蛋,歐維吃三明治。七點零五分,歐維把她抱到薩博的副駕駛座上,把輪椅塞進後備箱,開車把她送去學校。然後自己開車上班。十點不到一刻,他們各自休息喝杯咖啡。索雅在咖啡里加牛奶,歐維喝黑咖啡。十二點午餐。三點不到一刻又是休息時間。五點一刻,歐維到學校接索雅,把她抱上副駕駛座,把輪椅塞進後備箱。六點他們坐到廚房餐桌前共進晚餐。通常是肉和土豆佐以醬料,這是歐維的最愛。然後她坐到靠椅上垂著毫無知覺的雙腿解填字遊戲,這時候歐維就去外面的儲藏室搗鼓一陣或者看會兒新聞。九點半歐維抱起她去樓上的卧室。意外之後幾年裡,她一直對他念叨著應該把卧室換到樓下的客房來。但歐維拒絕了。十幾年後,她意識到,這是他向她表達絕不放棄的方式。不管上帝宇宙還是何方神聖都休想取勝。都見鬼去吧。於是,她再也不提。

周五晚上,他們會一直看電視到十點半。周六,早飯通常會推遲,有時甚至會推遲到八點。然後他們出門逛街。建材市場、傢具城和園藝市場。索雅買土壤,歐維看看各種工具。他們只有一棟帶一小片後院的聯排別墅,門前有一小排花壇,但總有些花花草草要種,總有些地方要修修補補。回家路上,他們會吃個冰淇淋。索雅吃巧克力口味的,歐維吃果仁味的。每年冰淇淋都會漲一次價,每份貴個一克朗,這時候索雅就會說:「這可要了歐維的命呀。」回到排屋後,她就從廚房的院門推著輪椅到院子里。歐維幫助她從輪椅上下來,坐到地上。在花壇里種花是索雅最愛做的事,因為這時候即使無法站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歐維就找來一把螺絲刀進屋。房子最大的好處就是永遠修不完。總有那麼個把螺絲等著歐維去緊一緊。

星期天他們會找個咖啡館喝咖啡。歐維看報紙,索雅聊天。然後又是星期一。直到某個星期一,她消失了。

歐維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沉默的。或許他開始更常在心裡說話。或許他快要瘋了。有時他會這麼想。好像他根本不想聽別人對他說話,因為嘈雜的閑聊會淹沒他對她聲音的記憶。

他用手指溫柔地撫過墓碑,就像撫過一條厚毛毯的長穗。他從來不理解年輕人整天念叨的「尋找自我」。他常聽公司里三十來歲的同事這麼說。他們念念不忘地就想要更多業餘時間,就好像這是工作的唯一目標:做到不用再做為止。索雅曾經嘲笑歐維,說他是世上最不靈活的人。歐維不願把它當作恥辱。他只是喜歡循規蹈矩,僅此而已。凡事都該有個規律,讓人有據可循。他不理解這怎麼就成了缺點。

索雅總是跟人說,八十年代中期,歐維曾在她的勸說下——這隻能歸因於一時精神錯亂——買了一輛紅色的薩博,儘管她認識他的這些年來,他總是開藍色的。「那是歐維一生中最糟糕的三年。」索雅嬉笑道。從那以後,歐維再沒開過藍色薩博以外的車。「別的太太總是因為先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新髮型而生氣,我理完髮,因為看上去和平常不一樣,先生幾天不理我。」索雅總是這麼說。

歐維最思念的就是這些。曾經平常的這一切。

他認為,做人就要做有用的人。他從來都是有用的人,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做了一切社會需要他做的事。工作,從不生病,結婚,貸款,繳稅,自食其力,開正經的車。社會是怎麼報答他的?它衝進辦公室讓他捲鋪蓋回家,這就是報答。

某個星期一,突然他就沒用了。

十三年前,歐維買了一輛藍色薩博9-5兩廂。沒過多久,通用汽車的美國佬就買走了公司里最後一份瑞典人的所有權。歐維合上報紙一通髒話,一直罵到下午,之後再也沒有買過車。休想讓他把腿邁進一輛美國車,除非雙腿連著身子都一起先進了棺材,這他們可得搞清楚。索雅當然更仔細地讀了這篇報道,也反對歐維對接管者國籍的歷史成見,但這於事無補。歐維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動搖。這輛車他要一直開下去,直到車毀或是人亡。從此以後,再沒有什麼正經汽車了,他認定。如今那些破車裡只剩一堆破電子儀器,感覺就像開著台電腦。想不違反「保修協議」擅自打開發動機蓋都不可能。索雅說,歐維葬禮的那天,這輛車會傷心到熄火的。或許真會這樣。

「但凡事都有個期限。」她經常會這麼說。比方說,四年前醫生為她開診斷書的時候,她比歐維更寬容。她原諒了上帝、宇宙和所有的一切。但歐維卻怒火中燒,因為他覺得總得有人為她站出來抱不平,因為他受夠了,因為當所有噩運都向這世上他唯一覺得不該承受的人襲來時,他一天都無法忍受。

於是他與全世界抗爭。他與醫院的醫護人員爭吵,與專家爭吵,與主治醫師爭吵。他與那些在政府工作的白襯衫們爭吵,到最後,白襯衫實在太多,他根本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保險公司里,這個人負責這項政策,那個人負責那項,索雅生病了找這個人,坐輪椅找另一個人。第三個人處理她離職的事,第四個人替她跟政府有關部門解釋她需要的正是——去工作。

但他鬥不過那些穿白襯衫的,也鬥不過診斷書。

索雅得的是癌症。

「我們順其自然。」索雅說。他們就是這麼做的。索雅繼續為她摯愛著的熊孩子們工作,直到歐維必須每天把她推進教室里,因為她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一年後,她的工作量降到了75%,兩年後降到了50%,三年後是25%,最後不得不病退回家的時候,她還給每個學生寫了封長信,鼓勵他們想找人說話時就給她打電話。

幾乎每個人都打來過電話。他們接踵而來。有個周末,排屋來的人太多,歐維不得不出門在儲藏室里待了整整六個小時。晚上,最後一個人回家之後,他就在屋子裡打轉,仔細檢查有沒有人偷了東西。像往常一樣,直到索雅喊他別忘了數數冰箱里的雞蛋,才罷休。他一邊抱著她上樓,把她放到床上,一邊聽憑她笑話他。入睡前,她轉過身,把手指鑽進他的掌心,把鼻子埋到他的鎖骨上。

「上帝把我的孩子帶走了,我親愛的歐維,但他又給了我一千多個。」

第四年她死了。

如今他站在這裡,用手撫過她的墓碑,一遍又一遍,就像他想這樣把她喚醒。

「我去閣樓上拿你爸爸的獵槍。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他平靜地說。

他深吸了一口氣,就好像得沉住氣才能不被她說服。

「一會兒見!」他堅定地說著,蹬掉鞋上的雪,就好像他不想給她反駁的機會。

然後他沿著那條小徑朝停車場走,貓咪懶散地跟在身邊。穿過那道黑色的大門,繞過仍在後備箱上貼著練車標誌的薩博,打開副駕駛座那側的車門。帕爾瓦娜瞪著那雙充滿同情的棕色大眼睛看著他。

「我想到一件事。」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說,一邊掛上擋調轉車頭。

「我不幹。」

但她並不罷休。

「我只是想,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收拾房子。或許可以把索雅的東西收進盒子……」

還沒等她把索雅的名字說完,歐維的臉色就陰沉下來,好像憤怒立刻凝結成一副面具。

「別說了。」他的吼聲在整個車廂里回蕩。

「我只是想……」

「別他媽再說一個字!明白了嗎?」

帕爾瓦娜默默地點頭。回家的一路上,歐維都沖著窗外怒目而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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