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對父親的老腳印

她相信命運。你在生命中走過的每一條道路最終都會「帶領你到註定的歸宿」。從前每當她念叨這些的時候,歐維都會含糊不清地應付兩句就開始埋頭擰螺絲什麼的了,但他從來不反駁。對她來說,註定的或許是「某事」,這和他無關。但對他來說,註定的是「某人」。

十六歲時父母雙亡是件奇怪的事。在失去這個家庭之後,還要等很久,才能自己組建一個家庭來取代它。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孤獨。

歐維在鐵道上工作了兩周,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出乎意料,他發現自己喜歡工作。工作帶來某種自由。腳踏實地自食其力。歐維從來不討厭上學,但他也從來不明白上學究竟有什麼好處。他喜歡數學,已經比他的同班同學超前兩個學年。但說實話,其他科目他並不放在心上。而工作是另一碼事。他更適合工作。

到最後一天下班的時候,他才開始陷入悲傷。並不只是因為他必須回學校,還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從今往後,他不知道該怎麼養活自己。父親怎麼說都是個好人,但除了一套破舊不堪的房子、一輛老爺薩博車和一塊變形的腕錶之外,什麼都沒留下。教會的捐助就不用再提了,上帝應該他媽的心裡有數。歐維一個人站在更衣室里的時候這麼說出了聲,可能更多的是對他自己而非上帝說。

「要是你非得把母親和父親都帶走,那些臭錢,你還是留著吧!」他沖著天花板喊道。

然後他收拾起東西準備離開。聽見的不管是上帝還是誰,他都無從得知。但歐維從更衣室走出來的時候,有個總經理辦公室派來的人在那兒等著他。

「歐維?」他問。

歐維點點頭。

「總經理說你這兩星期的工作很出色。」那個人簡短地說。

「謝謝。」歐維說,拔腿要走。

那人輕輕地握住他胳膊。歐維停下腳步。

「總經理問你願不願意繼續在這兒出色地工作下去。」

歐維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人。可能主要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逗他玩。他緩緩地點點頭。

「總經理說你和你爸爸一模一樣!」

歐維沒有轉身,但他離開的時候背挺得筆直。

然後他就自然而然地接了父親的班。他工作努力,從不抱怨,從不生病。班上的那些老傢伙們可能會覺得他沉默寡言,有時甚至有些孤僻,下班後他不跟他們一起去喝啤酒,而且他好像對女人也完全不感興趣,這本身就夠古怪的。但他是他父親的小傢伙,從來沒人和他父親拌過嘴。誰讓搭把手他就搭把手,誰讓頂個班他就頂個班,毫無怨言。慢慢地,幾乎班上的所有人都欠他一兩個人情,所以他們接納了他。

那年最惡劣的暴風雨夜,他們那輛沿鐵軌來來回回的老爺卡車在離城市兩英里的地方拋了錨,歐維僅憑一把螺絲刀和半卷膠帶就把它修好了。從此以後,只要是鐵道上的那些老傢伙都會說,歐維這孩子不錯。

晚上歐維燒香腸和土豆,坐在廚房操作台前透過玻璃窗向外張望,盛出晚餐。最後他站起身,端著盤子出門,坐到薩博里吃。

第二天他繼續出門上班。這成了他的生活。他喜歡規律,喜歡總是有盼頭的感覺。父親死後,他漸漸開始把安分守己的人和不這麼做的人區分開,把做事的人和干說不練的人區分開,所以歐維少言寡語卻勤奮努力。

他沒有朋友,但換句話說,也沒有什麼直接的敵人。反正沒有比湯姆更糟糕的敵人,如今已經升做工頭的湯姆總是一有機會就給歐維找碴。他給歐維最臟最累的活,沒事就沖他吼,領早飯的時候拿腳絆他,派他鑽到車廂底下,然後在毫無保護措施的情況下發動列車。當歐維驚恐地閃開的時候,湯姆就大聲地責難:「小心著點,不然就跟你爸爸一樣!」

歐維只是低下頭閉上嘴,他覺得沒有必要和比自己大一倍的人正面衝突。他每天上班潔身自好,父親能做到,所以他也可以,歐維想。其他同事也開始學著欣賞他這一點。「話少挺好,禍從口出嘛。」某個午後,一個老同事在鐵道邊對他說。歐維點點頭。有人理解,但也有人不理解。

所以,肯定有人理解那天歐維在總經理辦公室的所作所為,也有人不能理解。

那差不多是父親葬禮整整兩年之後。歐維剛滿十八歲,湯姆被逮到在一節車廂的售票箱里偷錢。除了歐維,沒別人看見,但錢失蹤的時候,也只有他和歐維在車廂附近。當歐維和湯姆被傳喚到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那裡的一個正經人對歐維解釋說,這世界上沒有人會相信,在他們倆之間,歐維會是那個罪犯。他當然不是。

歐維被安排坐在總經理辦公室門口的一把靠背椅上。他坐在那兒瞪著地板等了十五分鐘,直到辦公室門打開。湯姆走了出來,拳頭堅決地緊握著直到小臂因缺血而泛白,他拚命想抓住歐維的目光。歐維只是繼續瞪著地板,直到他被領進總經理辦公室。

更多穿著西裝的正經人站在房間各處。總經理自己在寫字桌後踱來踱去,臉上的神情顯示著他的怒火已然按捺不住。

「你想坐下嗎,歐維?」一個穿西裝的人問。

歐維迎著目光,認出了他。父親修過他的車。一輛歐寶曼塔,大功率發動機。他友好地沖歐維微笑,輕輕指著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像是在說他們都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放鬆一下了。

歐維搖搖頭,開歐寶曼塔的男人點頭表示理解。

「好吧。這純粹是走個形式,歐維。這裡沒人相信你拿了錢。你只需要說出是誰幹的就行了。」

歐維低下頭。半分鐘過去了。

「歐維?」開歐寶曼塔的男人問。

歐維不回答。總經理低沉的嗓音最後打破沉默。

「回答問題,歐維!」

歐維一聲不吭地站著,低頭看著地板。周圍穿西裝的那些人,從信任變得困惑起來。

「歐維……你知道你必須回答問題。是你拿的錢嗎?」開歐寶曼塔的男人問。

「不是。」歐維用堅定的嗓音回答。

「那是誰?」

歐維不出聲。

「回答問題!」總經理命令。

歐維抬起頭,背挺得筆直。

「我不是在背後說人閑話的人。」他說。

屋子裡寂靜了好幾分鐘。

「你要知道,歐維……要是你不指證是誰,要是再有一個或一些證人說是你乾的,那樣我們就不得不認為是你乾的了。」開歐寶曼塔的男人說,他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友好了。

歐維點頭,但沒有再說什麼。總經理看著他就像看這個牌桌上的老千。歐維絲毫沒有退縮。總經理嚴肅地點點頭。

「那你現在可以走了。」

歐維離開房間。

十五分鐘前,在總經理辦公室里,湯姆毫不猶豫地把罪責全都推卸給了歐維。下午湯姆班頭上的兩個小跟班突然跳了出來,就像所有急於被大人接納的年輕人那樣,一口咬定自己親眼看見歐維拿了錢。如果歐維指證湯姆,就是各執一詞。但現在面對對方指控的,只有他的沉默。所以第二天早上,工頭讓他收拾東西去總經理辦公室報到。

湯姆站在更衣室門內,在他離開時沖他獰笑。

「賊。」湯姆狠狠地說。

歐維頭也不抬地從他跟前走過。

「賊!賊!賊!」其中一個指證歐維的小跟班隨聲應和,直到一起當班的一位與歐維父親交好的長者扯住了他的耳朵才住嘴。

「賊!」湯姆煞有介事地吆喝得更大聲,幾天後這個字還會在歐維的腦海里回蕩。

歐維頭也不回地走進夜色中,深吸一口氣。他怒火中燒,但並不是因為他們叫他賊。他從來不是被別人的稱呼左右的人。但丟失了父親為之獻出生命的工作所帶來的恥辱,卻像一塊烙鐵般在胸口燃燒。

去辦公室的路上,他有足夠時間思考自己的人生,這是他最後一次捧著紮成捆的工作服走這段路。他喜歡這兒的工作。正經的任務,正經的工具,一份好工作。他決定等警察處理完他們應對這類盜竊案的例行公事,他要換個地方找個類似的工作。或許他得去很遠的地方,他想。他估摸著一份案底需要離得相當遠才能不受影響。另外,他在這兒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他對任何地方都無所留戀,他邊走邊意識到這一點。但至少他沒有成為那種在別人背後說閑話的人。他希望當他和父親再見面的時候,這一點可以彌補他丟了工作的過錯。

他在走廊的靠背椅上坐了將近四十分鐘,直到一個穿緊身黑裙戴尖框眼鏡的老女人對他說,他可以進辦公室了。她在他背後關上門。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間中央,工作服還揣在懷裡。總經理坐在辦公桌後,雙手握在眼前。他們彼此注視了很久,就像彼此都是博物館牆上一幅有趣的油畫。

「是湯姆拿的錢。」總經理說。

他的語氣不是在提問,只是簡短的陳述。歐維沒有回答。總經理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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