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

歐維知道她的朋友都不理解她為什麼會嫁給他,他也沒什麼好爭辯的。

人們說他刻薄。他們或許是對的,他也不知道。從來沒仔細思考過這件事。人們還說他「不善交際」,歐維猜想這是說他不怎麼喜歡和人打交道,這個他承認。大多數情況下,人這玩意兒都不怎麼靠譜。

歐維不怎麼喜歡磨嘴皮子。他知道如今這可算得上是了不得的人格缺陷。現在的人得能和闖入一臂距離之內的任何怪人叨叨任何事情,就是為了表示友好。歐維不知道怎麼才能做到。或許這和他的成長環境有關。或許他這代人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樣一個光說不練的世界。如今的人往新裝修的房子門口一站,就開始拍胸脯,就好像房子是他們自己造的一樣,哪怕他們其實連個螺絲刀都沒舉過。他們也不試著假裝一下,還拿來吹噓。顯然自己動手鋪實木地板、裝修廁所或者換冬胎這種事已經沒有什麼價值可言了。能腳踏實地地做事已經不值一提了。平白無故就能掏錢想買啥買啥,這有什麼價值?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價值?

歐維很明白為什麼她的朋友都不理解她每天早晨醒來後願意和他共度一天。他自己都不理解為什麼。他為她搭了個書架,然後她用一頁一頁寫滿感情的書把它填滿。歐維理解那些他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混凝土和水泥,玻璃和鋼,工具。可以計算出來的東西。他理解直角和清晰的產品說明,可以畫到紙上的東西。他是個非黑即白的男人。

她是色彩,他的全部色彩。

第一次遇見她之前,他唯一熱愛的東西是數字。除此之外,他對童年幾乎沒有任何記憶。沒人欺負他,他也不欺負人,體育不算好也不算差,他從來不參與卻也從來不逃離,只是簡單地存在著。關於成長,他也沒有太多記憶。他不是那種把所有無關緊要的事都記在腦子裡的人。他記得他曾經挺快樂,就這麼過了幾年之後,他就不快樂了。

他記得那些數字。數字裝滿了他的腦袋。他記得在學校的時候,他多專註於數學課。對別人來說,數學課就是噩夢,但他是個例外。他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思考過為什麼。他從來不理解那些整天刨根問底追根溯源的人。是什麼人做什麼事,這就足夠了,歐維總這麼想。

他七歲那年,媽媽在一個八月的早晨因肺癆去世。她在化工廠工作。那時候也沒有什麼空氣質量安全意識,這是歐維後來才搞明白的。她還抽煙,時不時來上一根。歐維對她最清晰的記憶就是:每周六早晨,她總是坐在他們郊區小屋裡廚房的窗口,抬頭望天,周身煙霧繚繞。她還時不時哼個歌兒,歐維總是在膝上放本數學書坐窗檯下聽著,這個他記得。當然她的嗓音是嘶啞的,而且時不時會有一兩個音符跑到不太悅耳的地方,但他記得他還是很喜歡聽。

歐維的父親是鐵道工。他的手掌看上去就像用刀刻過的皮革,臉上皺紋深深,勞動的時候汗水就順著這些溝壑淌到胸口。他頭髮稀疏身材精瘦,但手臂上的肌肉硬挺得就像直接從岩石上雕刻出來的一樣。歐維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到鐵道上和父親的同事們一起參加過一次盛大的慶祝活動。父親幾杯啤酒下肚,就有其他人來向他挑戰掰腕子。歐維之前從沒見過這些北歐戰神模樣的男人,岔開雙腿往父親跟前的木凳上一跨。其中有幾個人看上去足有兩百公斤,父親各個擊破。當晚他們回家,父親用胳膊摟著歐維的肩膀說:「只有狗崽子才會覺得塊頭和力量是一碼事,歐維,記住嘍。」歐維永遠不會忘記。

父親從來不舉拳頭,不管是對歐維還是對別人。歐維總有些同學會因為調皮搗蛋而掛著熊貓眼或皮帶扣留下的瘀青來上學。歐維從來不會。「我們家不打架,」父親總是強調,「不管是和自己人,還是外人。」

他在鐵道上很受愛戴。他沉默寡言,也很善良。曾有人說他太善良。歐維記得,作為孩子,他從來不理解這有什麼壞處。

然後媽媽死了,父親變得更沉默,就像她把他僅有的隻言片語都帶走了。

因此父親和歐維從來沒有過多的交談,但他們喜歡彼此的陪伴。沉默地分別坐在餐桌的兩端就很滿足。他們總是能讓自己忙起來。屋後一棵枯樹上住著一窩鳥,他們每兩天喂一次。歐維明白,每兩天一次,這很重要。他從來不知道為什麼,但也從來不需要面面俱到地理解每一件事。

晚上他們吃香腸加土豆,然後打牌。擁有的不多,但也從來不少。

父親有一個詞,媽媽走的時候似乎沒有興趣帶走,那就是「發動機」。關於發動機,父親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發動機總是剛正不阿,」他曾說,「你要是以禮相待,它就給你自由,你要是搞得像個渾蛋樣,它就剝奪你的自由。」

他很久都沒有自己的車,但四五十年代時,當那些鐵道公司的老闆、經理都開始買車的時候,流言就在辦公室里傳開了:鐵道上那個沉默的男人是個好人,值得交往。歐維的父親從來沒畢業,他不懂歐維教科書上的那些數字,但他懂發動機。

總經理女兒大婚那天,裝點華麗準備從教堂接新人回家的婚車半路拋了錨,他就被找了來。歐維的父親用胳肢窩夾住工具箱,騎車趕來。工具箱太重,下車後,兩個男人才從他手上接下來,不管什麼問題,他騎車離開的時候都已經不是問題了。總經理夫人邀請他留下來參加婚宴,但歐維的父親悄悄對她說,像他這樣小臂上的油漬深得已經等同膚色的人,坐在這些上等人中間不合適,但很樂意帶一袋麵包和肉回去給家裡的小傢伙吃,他說。歐維剛滿八歲。當晚父親擺上晚餐的時候,小傢伙心想,國王的晚餐一定就是這樣的。

幾個月後,總經理又把歐維的父親叫了去。辦公樓外的停車場上停著一輛壞得不輕的薩博92,這是薩博生產的第一輛私家車。那時候這款車已經停產,因為大幅升級的薩博93已經上市。歐維的父親很了解這車。前輪驅動,橫置發動機聽起來就像個咖啡壺。這車出了車禍,總經理邊用大拇指扳著外套下的長褲背帶,邊解釋著。酒綠色的車殼前端深深癟了下去,頂棚也不怎麼入眼,歐維的父親都看在眼裡。但他從髒兮兮的工裝口袋裡掏出一把螺絲刀,把汽車一陣檢查之後宣布,沒錯,花點工夫外加合適的工具,他大致應該能讓它再規規矩矩地跑起來。

「誰的車?」他邊直起身問,邊用一塊抹布擦掉手指上的機油。

「我一個親戚的。」總經理說著從西褲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塞在他的手心裡。

「現在它是你的了。」

總經理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回辦公室去了,留歐維的父親一個人在停車場上喘著粗氣。那天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對瞪大眼睛的兒子解釋和展示院子里這件神奇寶貝的一切。他坐在前座上,向坐在腿上的小傢伙講解著機械原理,直到深夜。每一個螺絲、每一根管子,他都要詳細講解一番。歐維從沒見過哪個男人像當晚的父親那樣自豪。彼時歐維八歲,當晚他決定除了薩博什麼車都不開。

要是父親周六不當班,他就會把歐維領到院子里,打開發動機蓋,詳細地告訴他每個零件的名稱和功能。周日他們去教堂。並不是父親或者歐維跟上帝有什麼過分親密的關係,但歐維的媽媽總是在這事兒上很上心。於是他們就坐在最後一排低頭瞪著各自腳下的那塊地磚直到結束。說實話,他們倆大多數時間都在想念她而不是上帝。這是所謂她的時間,儘管她早已離開。之後歐維和父親就一起坐著薩博去郊外轉上一大圈。這是一周中讓歐維最喜歡的時刻。

為了不讓他一個人在家瞎胡鬧,那年開始,放學後,他跟著父親去鐵道上幹活。活兒很臟,收入也差,但父親總念叨說「是個老實人乾的活兒,這就值當了」。

歐維喜歡鐵道上的每一個人,除了湯姆。湯姆個子高、嗓門大,拳頭大得像卡車,眼神就像總是在找無助的小動物來踹上一腳。

歐維九歲那年,父親讓他去幫湯姆清理一節廢棄的車廂。湯姆一陣竊喜,撿起地上不知是哪個疲憊的乘客遺忘了的手提箱。它從行李架上掉下來,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說時遲那時快,湯姆在地上趴了個四仰八叉,把能看見的東西都撿了個遍。

「誰撿誰要。」他沖著歐維獰笑,眼神里有什麼東西讓歐維覺得像渾身爬滿了蟲子似的不自在。

湯姆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弄得他頸椎生疼。歐維一聲不吭,往外走的路上被一個錢包絆了一下。錢包的皮質如此細膩,他撿起的時候,指尖就像觸到了棉絮。上面沒有父親那種老式錢包上用來防止散掉的皮筋,而是一枚小銀扣,打開的時候響聲清脆。裡面裝著六千多克朗。那時候對誰來說都是一大筆財富。

湯姆看在眼裡,上前想從歐維手裡把它搶走。但防禦的本能給了男孩反抗的力量。歐維看到湯姆遭遇抵抗後的震驚,從眼角的餘光里,他看到這個強壯的男人握起了拳頭。歐維知道自己沒有逃脫的時間,於是他閉上眼睛,使盡全力握緊錢包,等到重擊襲來。

他們都沒有看見歐維的父親,直到他站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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