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三周之前)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在小區巡邏

早晨六點差五分,此刻歐維與貓咪第一次相遇。貓咪馬上對歐維滿懷惡意。很大程度上,這種感情是相互的。

歐維像往常一樣早起了十分鐘。他無法理解那些睡過頭還責怪「鬧鐘沒有響」的人。歐維一輩子都沒上過一個鬧鐘。六點差一刻,他準時醒來,然後直接起床。

他啟動咖啡機,沏上兩人份,剛好是他和太太在這個排屋小區內居住將近四十年間每天早晨一起喝的量。一杯一勺,外加一勺養壺。不多也不少。已經沒人能如此正經地煮咖啡了。正如現在已經沒人能動筆寫字一樣。因為這個年代不是電腦就是意式濃縮。人們連字都不會寫,咖啡都不會煮,這算什麼社會?啊?歐維琢磨著。

咖啡煮著時,他穿上藍色褲子和藍色外套,踩上木屐,手往兜里一插,這是時刻準備著為一無是處的周遭世界感到失望的中年人常做的動作,然後他就起身出門到小區里巡邏去了。他每天早晨都要轉上一圈。

他邁步經過那些坐落在寂靜與黑暗中的排屋門口。早就料到了。這個小區里,不到點兒是不會有人願意提早出門的,這個歐維心裡有數。如今,這片住的不是自由職業者就是別的什麼遊手好閒的人。

貓咪一臉漠然地杵在房子之間的過道上。話說這貓也沒個貓模樣。它只有半截尾巴、一隻耳朵,身上的毛還東少一塊西缺一塊的,就像被誰一把一把揪過似的。其實很難算是一隻完整的貓科動物,歐維想。

他向前跺了兩下腳。貓咪站起身。歐維站住。兩位這麼互相打量片刻,就像夜晚鄉村酒吧里兩個暗中較勁的打手。歐維尋思著要不要朝它砸個木屐什麼的。貓咪一臉晦氣,心想沒有木屐給他抽回去。

「去!」歐維突然大喝一聲,貓咪嚇一大「跳」。

它後退一步。眼睛緊盯著這個五十九歲的男人和他的木屐。然後它轉過身輕輕一躍,緩步離開。歐維心裡最清楚,他敢打賭這傢伙先翻了個白眼。

「妖孽。」他想著,瞄了一眼腕錶。六點零二分。時間飛逝,可不能讓任何貓科動物耽誤了整個巡邏。本來都好好的。

於是他沿著房子之間的過道朝停車場走去,就像他每天早晨做的一樣。他在標明「社區內禁止車輛通行」的標牌前站住,狠狠地踹了一腳固定警示牌的底座。並不是因為它歪了什麼的,但檢查一下總沒壞處。歐維就是那種靠踹兩腳來檢查東西的人。

接著他走進停車場,踱步經過一個又一個車庫,檢查確認晚上有沒有人擅闖,或有沒有什麼破壞分子前來縱火。之前小區里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但反正歐維的巡邏也從來沒有間斷過哪怕一次。他檢查了自己車庫的門把手,裡面停著他的薩博。上下三次,每天早晨都這樣。

之後他到訪客停車場繞了一圈,那兒最多只允許停滿二十四個小時,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小本兒仔細記下所有車牌號。跟前一天記過的車牌號核對了一遍。哪回要是同樣的車牌號在歐維的筆記本上連著出現兩天,他就照老規矩回家給交管局打電話要來車主的個人信息,然後打電話通知肇事者,說對方是個沒用無腦的畜生,連瑞典語標牌都看不懂。其實並不是因為歐維有多在乎訪客停車位里停著誰的車。當然不是。而是因為這是原則。標牌上寫著二十四小時就得服從。因為要是大家都整天想停哪兒就停哪兒會怎麼樣?肯定就亂套了,這個歐維當然明白——那就滿地都是車了。

但是今天訪客停車場里沒有不守規矩的車輛,於是歐維收起筆記本像往常一樣拐進垃圾房。這其實也不是他想管的事,他本來一開始就高調反對那些開著吉普車新搬來的社區委員們提出的狗屁方案:垃圾必須分類。但既然現在已經決定了要分類,那就得有人來檢查落實。也並不是有誰給歐維派了任務,但如果像歐維這樣的人都不自覺自愿地挑起這副擔子,這社會得亂成什麼樣子。這個歐維是知道的——那就滿地都是垃圾了。

他輕踹了一腳垃圾箱。咒罵一聲,並從玻璃回收箱中揀出一個玻璃瓶來,邊念叨著什麼「沒用的東西」,邊擰下瓶子上的金屬瓶蓋。把玻璃瓶扔回玻璃回收箱里,然後把金屬瓶蓋扔進金屬回收箱。

當年歐維還是社區委員會會長的時候,他曾大力提倡在垃圾房裡安裝攝像頭來監控,確保無人傾倒「非法垃圾」。建議被否決讓歐維非常氣惱,大部分鄰居都覺得這麼做讓人「不大舒服」,另外這麼多錄像帶整理起來相當棘手。儘管歐維再三重申「腳正不怕鞋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斜」。

兩年後,當時委員會已經撤了歐維的職(歐維後來自稱這是一起「政變」),這個問題重被提起。顯然市面上出現了一種新型攝像頭,由移動感應裝置自動開啟並直接將圖像上傳互聯網,新的委員會會長給小區里的每個人都發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對上述攝像裝置作了詳盡的解釋。有了這個攝像頭,不但可以監控垃圾房,還能捎上停車場,防偷盜、防流氓。另外影像資料二十四小時後自動刪除,不至於「侵犯居民隱私權」。要安裝攝像頭必須委員們全票通過,但還是有一個委員投了反對票。

歐維明確表示信不過互聯網。他把互聯網念作「互聯網兒」,還故意把「網」字加重了念,儘管他的夫人一再提醒他「互聯」才是關鍵。會長很快意識到,要想讓互聯網看著歐維倒垃圾,除非先送他進棺材。攝像頭還是沒有裝成。挺好,歐維想。每天巡個邏不是更好嘛。這樣大家就知道誰都幹了啥操的什麼心。是個人就明白這道理。

完成垃圾房的檢視之後,他鎖上門,正如每個早晨一樣,猛推三下以作檢查。然後他轉過身,發現一輛自行車靠牆停在自行車棚之外。儘管就在它頭頂上一目了然地豎著一塊「禁止停放自行車」的標牌。自行車旁,別的鄰居已經貼了一張憤怒的紙條,手寫著:「這裡不是自行車棚!看清標牌!」歐維咬牙念了聲「白痴」,打開自行車棚的柵欄,抬起那輛自行車,按著隊形對齊擺好。鎖上柵欄,猛推三下。

然後他撕掉牆上那張憤怒的小紙條。他很想提議委員會在這堵牆上豎塊「禁止貼條」的牌子。如今的人顯然自以為可以到處轉悠著滿大街貼憤怒小紙條。這堵牆他媽的又不是什麼布告欄。

然後歐維沿著房子之間的小過道回到自己的家門口,朝水泥地彎下腰,使勁聞了聞拼縫處。尿,一股尿味。他帶著這樣的判斷進屋,鎖上房門,喝起咖啡來。

喝完咖啡,他打電話註銷了電話號碼並退掉了之前訂閱的報紙,修好小洗手間的水龍頭,給廚房裡的院門把手換上新的螺絲,給廚房的操作台打上油,重新調整了閣樓的儲物箱,擺齊儲藏室里的工具並為薩博的冬胎更換了擺放的位置。然後他站在那兒。

生活變成現在這樣情非得已。這是歐維僅有的感受。

現在是十一月,周二午後,四點整。他熄滅了所有的燈,關掉暖氣和咖啡機,又給廚房的操作台上了遍油,儘管宜家號稱他們的廚房操作台不需要上油。在這個家裡,廚房操作台每半年上一遍油,不管需不需要。不管自助倉庫里那個穿黃色Polo衫臉畫得像臉譜似的小姑娘怎麼說。

他站在帶半開間閣樓、複式排屋的客廳里,透過窗戶向外張望。斜對門兒那個四十來歲鬍子拉碴的公子哥兒慢跑著經過。他叫安德斯。歐維知道他是新搬來的,最多也就在這兒住了四五年。他已經想方設法鑽進了社區委員會的領導班子。這條毒蛇,他當自己買了這條街。肯定是離了婚搬過來的,死乞白賴地多付了一大筆錢。典型的渾蛋,跑到這兒來哄抬老實人的房產稅。搞得這裡像是什麼高檔小區。他也是個開奧迪的,歐維見過。猜都猜到了。自由職業者和其他白痴,都是開奧迪的,還能有什麼好腦筋。

歐維把手往深藍色褲子的口袋裡一插。憤懣地輕踹了一腳踢腳線。排屋對歐維夫婦倆來說有些大,這個他得承認。但房款已付清。一分錢房貸都不剩。敢保證這就要比那個公子哥兒了不起。如今到處都是貸款,地球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但歐維已經付清了房貸,自食其力。上班。一輩子從來沒有一天病假。一個蘿蔔一個坑。承擔一份責任。現在已經沒人這麼做了,承擔責任。現在只有電腦、顧問和晚上逛窯子白天兜售租賃黑合同的政界大亨。避稅天堂和股票投資組合。沒人想工作,全國擠滿了整天只想吃午飯的人。

「悠著點兒不好嗎?」昨天上班的時候他們對歐維說。他們解釋說目前「勞動力過剩」,他們要「逐步把老一代都淘汰掉」。三分之一個世紀就在同一個工作崗位上,他們是這麼說歐維的。操蛋的「一代」。因為如今人人三十一歲,穿過分緊身的褲子,喝不慣正常咖啡,而且沒人願意承擔責任。到處都是大把大把留著小鬍子的人整天換工作、換女人、換車子。到處都是,眼睛都不帶眨的。

歐維瞪著窗外,公子哥兒在跑步。也不是跑步惹惱了歐維,根本不是。歐維才不管人家跑不跑步呢。他只是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把它那麼當回事兒。那一臉操蛋的微笑跟在外頭治療肺氣腫似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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