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最後的江都 死結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其實三個男人何嘗不是一台戲。李淵、李密、楊廣,三個有故事的男人構成了一出王朝更替的大戲。在這出大戲中,沒有絕對的主角,也沒有固定的劇本,每個人都可能贏,又都可能輸。於是在隋朝末年,三個舉足輕重的男人走到了歷史的三岔口,李淵盤踞大興,李密爭奪洛陽,楊廣則徘徊在江都,歷史的牛耳將由誰執,充滿著巨大的變數。

拋開盤踞大興的李淵,放下爭奪洛陽的李密,該集中精力說一說徘徊在江都的楊廣了。畢竟此時的他有兩個頭銜,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太上皇,皇帝是他本身就有的,太上皇則是李淵封的。

由來只聞新人笑,有誰聽得舊人哭,歷史就是一個勢利眼、二百五。在這段歷史中,大幅篇章記錄的是李淵的春風得意,很少有人去關注楊廣的失落,人們只看到李淵把楊廣尊為太上皇,很少有人關注楊廣的內心感受。

楊廣知道李淵謀反嗎?他又是在什麼時候知道這一切的呢?史書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那麼不妨由我來給大家進行邏輯推理。

首先按照楊廣對投降李淵的官員家屬的處理來看(李孝常投降李淵,楊廣逮捕其兩個弟弟準備處死),楊廣是知道李淵謀反的,那麼他又是隔了多長時間知道的呢?我推測時間差應該是兩個月。

根據歷史的記載,江都政變是在公元618年三月十一日,而李淵是在這一年的五月十四日命令楊侑禪讓皇位的,兩件事隔了兩個月零兩天。可以肯定的是,到五月十四日之前的一兩天,李淵確認了楊廣的死訊。這樣算來,消息從江都傳到大興歷時兩個月。

按照消息對等傳遞的原則,李淵在公元617年十一月十五日立楊侑為帝,尊楊廣為太上皇,大約在公元618年正月十五日,楊廣聽到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原來自己的皇帝職位竟然被李淵蓋了註銷的黑章,從此自己的皇帝職位就算過期了,這又算哪門子的事呢?

「李淵,你這個死老太太,看我怎麼收拾你!」楊廣只能在心裡每天問候一下李淵,而在現實中,他又能拿入室搶劫的李淵怎麼樣呢?除了苦笑,他什麼也做不了。

楊廣的苦澀其實由來已久,當然這杯苦酒都是楊品酒師自己釀造的。當初力排眾議、義無反顧三下江都其實已經埋下伏筆,因為在帝國的地理中,江都和大興的地位實在不能同日而語。

打個比喻,大興就是帝國的心臟,江都只是帝國的手掌,以心臟控制手掌易,以手掌控制心臟難。楊廣放棄大興這個心臟,卻直奔江都這個手掌,這一切只能說是自己惹的禍。現在李淵登堂入室,而楊廣孤零零地漂在江都,當然這個漂也是自找的。

公元618年的楊廣是孤獨的,也是無助的,這一年他的帝國四分五裂,數人稱王,偌大的帝國被大家切了蛋糕,而他只分得了江都那一角。這一年參與分蛋糕的人很多,有大興的李淵,洛陽的李密,武威郡的李軌,天水郡的薛舉,榆林郡的郭子和,朔方郡的梁師都,涿郡的羅藝,馬邑郡的劉武周,上谷郡的王須拔,樂壽的竇建德,齊郡的王薄,魯郡的徐圓朗,濟陰郡的孟海公,海陵的李子通,歷陽郡的杜伏威,餘乾的林士弘,巴陵郡的蕭銑,冠軍的朱粲,總之來的都是客,就是沒有誰再把楊廣當成主人。

主人不再是主人,客人也不再是客人,主客之道一旦亂了套,天下自然也就亂了套。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年也是年號最混亂的一年,把各式各類的年號都算上去,這一年有形形色色的年號二十一個,而原本,這一年應該只有一個年號:大業十四年!

大業已經談不上了,大孽或許還有可能。楊廣不斷反思著過去,卻絲毫看不到未來。儘管口中不願意承認,但他比誰都清楚,大業已經離他而去,帝國也在風雨飄搖。

怎麼辦?怎樣才能渡過人生的難關?此時的楊廣就是在過獨木橋,前面有狼,後面有虎,他能過去嗎?

答案是能,昏過去!

楊廣的確採用了昏過去的方法,具體來說就是用酒精的休克療法。自從三下江都以來,他將工作的重心進行了重大轉移,以前的他以國家建設為主,尋歡作樂為輔,而現在,尋歡作樂成了主旋律,國家建設成了邊角料。

為了樂出風格,樂出水平,楊廣在行宮內設立了一百餘房,每一房內都是豪華裝修,美女裝飾,按照單循環的原則,每天抽出一房做東宴請楊廣,一輪下來一百多天就過去了,然後重新開始循環。別人過日子是按天,楊廣過日子是按輪,別人的一年是365天,楊廣的一年其實就是三輪。

在江都的每一天,楊廣都是在酒中睡去,在美女叢中醒來,陪同他酗酒的美女有一千多人,這一千多人通常一天只喝一頓酒,而一頓酒喝一天。然而酒精麻醉的只是楊廣的神經,不是他的大腦,每次酒醒之後,他更加苦惱,只能接著用酒麻醉自己的神經,沖淡自己的意識,只有在酒里他才能回過去,找到從前的自己,也只有在酒里他才能記起曾經的大業。誰說酒不是好東西呢?

當然楊廣也有清醒的時候,清醒後的楊廣如同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深深眷戀,退朝之後他會紮上頭巾,穿上短衣短褲,提著手杖,一個一個游遍宮裡的舞榭歌台,從白天一直走到夜晚,從日中一直走到日落,此時的他赫然發現,原來宮裡是如此之美。

夜深人靜時,楊廣經常做的一件事是看天象和算命,這一直是他的業餘愛好,居然達到了業餘九段的水平。看著天象,楊廣經常對蕭皇后說:「天象異常,象徵著我的那顆帝星黯淡,看來外邊有很多人想害我。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做不了皇帝,我也可以像陳叔寶那樣當長城公,而你至少也是沈皇后(陳叔寶妻子)那樣的待遇。不必過於煩惱了,喝酒,喝酒!」

夜已深,酒已殘,星空黯淡。

沉醉後醒來的楊廣突然拿起鏡子端看自己,他看的不僅是韶華逝去的臉,還有經歷歲月滄桑的脖子。這高貴的脖子曾經在晉州吹過風沙,在江南歷過大雨,在百姓面前儀態萬方,在四夷面前豪氣干雲,而現在,這麼好的脖子又該誰來砍呢?

一旁的蕭皇后驚愕地看著丈夫,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安慰,而此時,楊廣反過來安慰蕭皇后:「富貴貧賤,痛苦歡樂,輪流交替,又何必過於悲傷!」

這就是楊廣,皇帝楊廣,太上皇楊廣,丈夫楊廣,佛教徒楊廣,老者楊廣,普通人楊廣。歷代都說皇帝是真龍天子,其實那都是騙人的,皇帝也是人,皇帝也是逃不出七情六慾的普通人。無論曾經輝煌,無論曾經神武,到最後,都抵抗不住歲月侵蝕的蒼老。

假使挫折早來十年,楊廣不至頹廢如此!

假使年輕十歲,天下之事未為可知。

挫折對李淵而言是人生的閱歷,對楊廣而言卻是難以癒合的傷痕;李淵是生命力頑強的野草,愈挫愈勇,楊廣則是溫室里的花,一旦溫度變化,就是滅頂之災。因此李淵能以五十一歲的高齡起兵,楊廣卻在四十五歲那一年心灰意冷,李淵五十歲的人三十歲的心,而楊廣,五十歲的人八十歲的心。

北方已亂,心意已散,一國之君楊廣沒有氣力去恢複山河,卻在醞釀東南割據。大國天子頹廢到此,不知道到黃土之下他還有沒有臉跟老爹楊堅打招呼。如果楊堅地下有知,恐怕會馬上找塊豆腐撞上去再死一回,一了百了。

然而皇帝楊廣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是一心一意想遷都了,從地理位置而言,江都四通八達、無險可守,不適合建都,眼前最合適的地方就是丹陽郡(南京)了,畢竟在南北朝時,這也是一國之都,而且據有長江天險。

遷都論一出,滿朝文武七嘴八舌,內史侍郎虞世基代表擁護派,而右候衛大將軍李才是反對派,兩個人當著楊廣的面大吵一架,武將註定吵不過文官,李才敗北憤憤退出。

其實李才代表著很多人的觀念,他們認為楊廣應該火速返回大興,只要回到大興,天下依然是楊家天下,而如果退保江東,那樣只能眼睜睜看著國土流失,四分五裂,到最後江東也守不住。

無疑,李才的觀念是正確的,如果楊廣迷途知返,如果楊廣能放下身段二次創業,天下並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畢竟到現在為止,楊廣還是貨真價實的皇帝,李淵的手裡只有自己私刻的蘿蔔章。假使楊廣大赦天下,號令天下各郡起兵勤王,那麼握有蘿蔔章的李淵很可能形勢急轉直下,天下權柄將再回楊廣手中。

然而,假設僅僅是假設,皇帝楊廣已經累了,也頹廢了,再也沒有徵陳的霸氣和征高句麗的勇氣了,因為他的霸氣和勇氣已經在過去十三年里用完了。

地主和長工永遠不會是一條心,此時楊廣這個最大的地主也遇到了不同心的問題,他手下的驍果衛已經跟他不是一條心了。

皇帝醞釀著遷都,從關中來的士兵卻醞釀著返鄉,遷都和返鄉於是形成了巨大的矛盾,這個矛盾不斷發展,不斷擴大,到最後成為死結,一道楊廣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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