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井澤·溫泉 第五章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月亮正在融化,化為熔岩。當我靠近,它令我從頭頂冰冷到腳跟。它要殺了我,殺了我,了解我,了解我……」

每寫十五個字,就要把筆尖在墨水瓶里蘸一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簡單的指環。那是一個瘦弱的女人,皮膚薄軟如紙,平日里總是穿著一件白色的針織衫。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在一張紙上不停地寫。

這是井上忍對母親最後的印象。

這三樓的小房間原來是客房,不知從哪一天起變成了母親的房間。父親每次下班回家之後,會走進去,把門虛掩上。有時風會把門吹開,井上忍看到父親坐在母親身旁,握著她交疊放在膝蓋上的手。

父母之間的關係,是井上忍見過的最接近「愛」的關係。之所以是接近,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父母失去自控的一面,彷彿「愛」是暴風眼,他們圍繞著這個中心旋轉,以高超的平衡能力維繫了家庭、三層的樓房、後半生無憂的積蓄、共同經營的傢具店。

僅僅有一次意外。

那是井上忍十二歲那年,母親帶她去維也納參加小提琴的演出,井上忍被意外滑落的車庫門砸中,右耳喪失了大部分的聽力。「你為什麼讓她離開你的視線?當了母親的人竟然還這麼心不在焉,真是太不負責任了。」父親這樣責備母親。然而,這個事故也僅僅是讓他們婚姻的船航行得更平穩的插曲。

真正的考驗是兩年後,母親家族遺傳的精神病開始一天天地顯現出來。母親時好時壞的精神狀態讓父親一直抱有幻想,覺得她有一天能夠不藉助藥物和酒精熟睡,第二天神清氣爽地醒來,從此一切都恢複正常。直到某一日,父母在京都鴨川旁散步,母親以為有人要害她,狂奔起來。父親在後面追趕,羞澀的父親不敢呼喊母親的名字。他們跑了很久,直到被剛放學的井上忍和她的同學撞上,才停了下來。

那天回家之後,父親終於決定把母親送進箱根的一家療養院。

母親每個周六回家,她每次都會給女兒帶魚糕和山葵醬。她會聽女兒拉奏三四首小提琴曲,然後和丈夫外出散步吃晚飯。周日的上午,她做奶油水果小餡餅,下午把自己關進自己的房間里。周一的早晨,在丈夫的護送下到車站,回到療養院。

半年之後,療養院打電話告訴父親,說母親用絲襪自縊了。

母親死後,井上忍在很長的時間裡都不覺得傷心。她覺得很憤怒:母親就這樣離開了,沒有解釋,沒有道別。在她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溫柔的女人,不吝給最貧窮的陌生人以笑容和問候,竟這樣冷漠地離去。井上忍也恨她的父親:在預感到妻子生命將要結束的日子裡,他霸佔了妻子的全部時間,夫妻二人長久地沉浸在靜默哀傷的氛圍中,幾乎沒有留意到女兒的存在。

井上忍也怨恨自己,怨恨那場意外讓自己失去了一半的聽力;怨恨自己拒絕學中文;怨恨自己在發現母親傻笑的時候,恐懼地跑出房間。「是我不乖嗎?是我讓你失望了嗎?」她沒有機會望著母親的眼睛問她。

一年過去,怨恨被要吞噬她一樣強烈的思念所取代。井上忍時常坐在母親生前的房間里,花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去一幅幅構建母親生前的場景。

母親常常面對的黑色胡桃木書桌,抽屜里放著米白色的牛皮首飾盒,裡面放著兩條簡潔的寶石項鏈、一枚海水珍珠的訂婚戒指。父母是在美國留學時認識的,母親是政治系的學生,父親是助教。兩人從朋友發展成了情侶。半年之後,父親要回日本繼承家裡的傢具店,母親跟隨他來到京都,二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書桌右側立著一張父母結婚時的照片,兩人都穿著和服,清秀而靦腆,父親還不像現在那麼枯瘦。那一年,母親就和井上忍現在一樣大。

井上忍時常推開書桌前的窗子,看著尚未綻放的櫻花和滋潤樹木的河流,想像著母親當年的心情,面對這個陌生而寂靜的國度,她是否沉醉地露出笑容?又是否因這個國度永遠不會屬於她而流下眼淚?

母親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她身上總籠罩著戲劇里出身名門女子的神秘和憂鬱,從沒有中國的親戚和朋友來探訪她,她的童年和青春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了解母親,唯一的線索是照片後的一排書。母親酷愛黃金時代的俄羅斯文學,例如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和《杜馬》。其中有一本暗綠色封面的中文小說被翻得最舊。母親在僅剩的平靜清醒的周日下午,總是在昏暗的房間中重讀這本書。從背影看,她瘦弱的脖頸彷彿將要折斷似的。

母親死後,井上忍從高中輟學,代替母親在父親的傢具店工作,空閑的時候她學習中文。她開始一點點地讀母親書架上那本小說。

書的扉頁上寫著「此書獻給……」井上忍認得,那是母親的中文名字。

井上忍對這本小說簡直著了迷,她一遍遍地讀,把書中的女主角想像成母親的樣子,流淚的母親,在陰暗的長廊中接吻的母親,午夜不顧一切奔跑的母親。「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為了一時的感情。」她一個字一個字念著書中女主角的話,彷彿母親此刻躲在自己狹窄的喉嚨里發聲。

午後的房間瀰漫著靜謐的氣息,陽光把牆紙上的月桂樹照得熠熠發光。她換上母親愛穿的便服,白色的針織衫像大理石一樣把她凝結在其中,凝結在過去。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母親生前的樣子變得模糊,可作為書中的女主角的形象卻變得愈來愈清晰,那個美貌勇敢的少女洋溢著讓人折服迷戀的活力。

父親的傢具店受到更便宜的大型連鎖店的衝擊而倒閉,井上忍就憑藉著中文能力開始做地陪。最初的生意是靠教中文的老師介紹的,後來因為她的細心和謙虛,生意慢慢多了起來。她保持一個月只工作三周的工作習慣,收入依然足夠保持舒適的生活。

她帶一對蜜月的夫妻來輕井澤的酒店,在晚餐將要結束的時候,她看到了喬意。

不會錯的,書上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稜角分明的臉和略帶譏諷的神情。雖然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可多麼慶幸,他還是書里的那個人。

黑暗的溫泉里,他的呼吸依然是書里的那個人。

「我終於找到您了。」井上忍說。

「嗬,是嗎?」喬意帶著一絲驕矜和得意。

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撲通撲通的心跳。他不明白,井上忍想。

他不明白,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尋找他。這個曾經只存在於想像中的男人,這個深情的戀人,這個殘忍的騙子。這個狡詐而貪婪地汲取母親可憐的心裡僅剩的一點點愛的罪人,這個讓母親的孤獨的靈魂永遠無法被治癒的殺手。

溫泉外,那幾個之前離開的日本人又回來了。木屐愉悅地敲打地板。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門外徹骨的冷風溜了進來。薄得像蟬翼一樣的光線,透入這個全然黑暗的屋子。

只有這麼一束光線,就足夠喬意看清楚眼前的女孩兒,她格外白皙的皮膚被溫熱的水燙得有些發紅,頭髮濕濕地貼在臉上。他握住她放在他胸前的手,探過身去吻她。

兩人嘴唇接觸的瞬間,井上忍大聲地嚷了起來。她喊的是日語,喬意聽不懂,那幾個日本人急匆匆地沖了過來。

在七嘴八舌的日語斥責聲之中,井上忍抬手給了喬意一個耳光。很重的力氣,手掌簡直要陷進他的肉里。喬意心裡充滿了仇恨,他恨她,他恨她給自己曖昧的信號,卻又在他上鉤之後如此堅決地拒絕。他幾乎是赤身裸體、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一圈憤怒的日本人中,作為一個可笑、卑鄙、無恥的中國人。

然後她看到了井上忍眼中的淚水,她眼眶中的淚像一面光亮的鏡子。喬意看到了自己倒映其中的身體,肥大、令人作嘔。

她不會明白,喬意想。

她不會明白這樣一個衰老、令人作嘔的身體,依然充滿了愛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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