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衣櫃 第四章

假如拯民有父親的話,他就會擁有一個正常得多的家庭,他生命里會有一個權威的男人,教會他打乒乓球和籃球,給予他反抗——包括母愛在內的——生活里一切障礙的勇氣。一個有男人味、幽默而且聰明的成年男人,會為拯民分走一些母親的愛和關注,讓他有喘息的機會。

可是拯民沒有父親。

他從來沒有見母親五十多年的生命中出現過除了自己以外的男人。沒有丈夫,沒有情人,沒有娛樂,沒有火花。她全靠自己,以馬拉松運動員一樣的毅力在生活里奔跑著。

在母親成為母親之前,母親叫作唐瑤。

唐瑤的青春是在青年劇團開始的。

閉上眼睛,依然能回到那個迷宮。狹窄隧道一樣的走廊,立滿了掛著衣裙的架子,結婚蛋糕一樣的蓬裙洋裝、深藍色寬身棉旗袍、伶仃的鯨魚骨襯裙,花枝招展的鬼魅般的女孩兒從中跑過,裙子們隨之旋轉起來。

隧道通向一個個神秘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是一個衣櫃,散發出不同的迷人香氣。樟腦球散發出令人安心的氣味,保證這一個個花團錦簇的夢潔凈無塵。絲綢如海浪般抖動,泄露出少女的脂粉味。緊身胸衣上汗液和香水的味道附著在旁邊的皮毛上,隨著皮毛的呼吸吞吐。

在層層布料的遮蔽下,唐瑤首先見到的是一雙纖長的小腿,腳踝上系著一條細鏈。纖長的小腿,裸露的背是小提琴的形狀。女孩兒反手背在身後,正在著急地扣上金色的胸罩,女孩兒回頭說:「快過來幫我!」

唐瑤趕緊上前幫她繫上胸罩,女孩兒胸前出現了真正的女人才有的溝壑。她裹上紅色的紗麗就匆匆地衝出門,赤腳在水泥地上發出水滴似的「吧嗒」聲。

在美女如雲的劇團,那女孩兒也是出挑的。從他人的議論中,唐瑤得知女孩兒叫葉鶯,美女的是非總是要比別人多。再次見到葉鶯是在宿舍樓,她穿一件露腰的襯衫和緊緊包住臀部的格子長褲。被鎖在門外的她,一邊用力拍門,一邊對著門內罵:「你們憑什麼?團長都管不住我!你們憑什麼?」

所有女孩兒都站出來看熱鬧。葉鶯認出了一面之緣的唐瑤,向她走去,說:「你宿舍就你一個吧?我跟你住。」

唐瑤在團里資格最老,和她同住的女孩兒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如同到了秋季就會被收割的一茬茬莊稼。大家都預測葉鶯待不了多久也會走——「她那麼騷,不知道哪兒才容得下她。」

出乎眾人的意料,葉鶯成了唐瑤時間最長的室友。別人都說是因為唐瑤隨和,只有唐瑤知道是因為葉鶯聰明。美麗的女人像水蛭,吸附在周遭虛弱的個體身上,消耗他們、削弱他們、吞噬他們,直到他們再也不能給予才罷休。然而葉鶯不是這樣,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美麗,不蔓延和侵佔唐瑤的空間。在她面前,唐瑤從不覺得自己黯淡。

唐瑤廚藝高明,使用有限的廚具也能迅速做出天天不重樣的兩菜一湯。傍晚回宿舍吃飯,葉鶯從不空手,有時帶著花,有時是酒心巧克力,有時是兩個水晶酒杯。其中有多少是兩性狩獵場上虜獲的戰利品,唐瑤從來不問,葉鶯也不會說。

吃完飯,兩個女孩兒坐在陽台上談論自己的未來。

「你覺得自己以後會嫁給什麼樣的人?」唐瑤問。

葉鶯把腳蹺在欄杆上,小而圓的指甲上塗了鮮紅的蔻丹,她說:「好看的,浪漫的,有名的,愛我的。」

「林康生那樣的?」唐瑤問。林康生是劇團最英俊的男演員,所有新入團女生的暗戀對象。

葉鶯發出一聲冷笑:「怎麼可能?」她斜睨唐瑤一眼,「難道你喜歡他?」

唐瑤愣了一下才否定。她多羨慕葉鶯的驕傲和對自己情感的篤定。起風了,葉鶯伸出雙臂放在腦後,閉眼享受風吹拂在臉上,睫毛亂舞。她露出一小截細白的腰。唐瑤從房間里拿出珊瑚絨的毯子,蓋在她的身上。

「林康生喜歡你。」唐瑤說。

「哦?你怎麼知道的?」葉鶯雖然不喜歡林康生,但依然忍不住好奇,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團里要排的下一齣劇,他聽說女主角是你,求團長讓他演男主角。」

要排的劇目是《微笑之國》。匈牙利作曲家雷哈爾的輕歌劇,講的是一位奧地利的伯爵千金小姐麗莎愛上了一個王子,並追隨王子來到他的故鄉中國。然而,中國的一夫多妻制讓麗莎對愛情絕望。王子的妹妹則愛上了跟隨麗莎來的奧地利軍官,最後,軍官和千金小姐一起返回了奧地利。

劇團請了一個留洋歸來的導演重新改編此劇,把唱詞全部變成中文。葉鶯憑藉深邃的五官當然得演伯爵千金麗薩,林康生演王子,導演看中唐瑤內斂的性格,讓她演王子的妹妹。

排練的日子,導演穿著皺巴巴的黑色風衣走進來,長發,胖乎乎的臉上鋥亮的小眼睛,目光時而會變得非常銳利。他說:「這齣戲的看點,all about文化差異,Culture difference, So,王子一定要顯得可笑,愚昧。王子的妹妹也是,像木偶,puppets。兩個人臉上要塗上大紅色的腮紅,很stupid的……」

唐瑤和林康生異口同聲地反對。開始排練的時候,林康生抱臂站著,高大而青春的身體佇立著,具備天生的正義感。導演的臉色變得非常難堪。這時,唐瑤注意到葉鶯在觀眾席上,微笑著注視著導演的後腦勺,目光非常平靜。

那天晚上,唐瑤把飯熱了又熱,燈開了又關。她聽到了一樓宿舍的鐵門拉上的刺啦聲,鐵鏈把門拴住了。過了許久,唐瑤聽到鑰匙插進宿舍門的聲音,她躺著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直。

不知道葉鶯是怎麼翻過宿舍大門的。唐瑤聽到葉鶯的紅色高跟鞋落在地上,拉開裙子拉鏈。葉鶯在唐瑤的床邊站了一會兒,呼吸中有著一股沉靜的微醺,葉鶯輕聲說:「我要拍廣告啦。」唐瑤翻了個身,側身朝牆壁,用枕頭蓋上耳朵。

唐瑤一直躲著葉鶯,直到盛大演出前一天的帶妝綵排。化妝間里,葉鶯怎麼也梳不好頭,氣得把牛角梳摔在地上。唐瑤走到她背後,將她的長髮中分盤起,露出頸項和光潔的肩頭,連鼻頭都泛著光,像森林中的女神,像天上的人。

排練到最後一幕,被軟禁起來的麗莎哀求王子讓她回國。葉鶯被繩索捆綁,卻迸發出強烈的生命活力,婀娜而堅強,她眼裡晶瑩的淚光讓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戰慄。王子終於解開了繩索,麗莎逃走,裙角下的雪白裸足消失在了幕布後面。

最後,王子和唐瑤扮演的王子妹妹站在空曠的舞台上,場燈暗了下來,只有一束慘白的聚光打在林康生身上,他面對著唐瑤的臉半明半昧,唱著最後的歌詞:「我們住在微笑的國家,不論心裡多麼悲傷,也一定要面帶微笑。妹妹呀,你看我在微笑,你看我在微笑。」

他恍惚而憂傷的目光,是在對唐瑤說:他知道,他們愛的是同一個人。

下了台,葉鶯卸妝,胭脂暈成一片,如同紅霞。角色的餘暉仍充斥在她的身體里,她還是十八世紀的歐洲千金,被定格在絢麗的油畫布景前,出奇地天真,並且幻滅之後依然被允許天真。

唐瑤從門後探出半個臉偷偷地看著她,眼圈發熱。怎麼會有葉鶯這樣的人?她是革命者,是印度公主,是女傭,是夏娃。她生活在烽火中,在宮殿里,在叢林里。她屬於任何時代,她不屬於日常生活。她像黑洞一樣吸收尋常人難以負荷的悲劇命運,並且只屬於那些偉大的情感:戰爭的悲愴、跨越歲月和大陸的生離死別、血流成河的愛情。

葉鶯把臉擦乾淨,皺著眉湊近鏡子,去看右邊額頭上一顆幾乎看不見的雀斑,那屬於角色的轉瞬即逝的餘暉在她身上消失了。

「你說鄧麗君以後會找個什麼樣的人?」在黑暗中,林康生問。

「那個明星?」

「不。」

「哦。你是說葉鶯。」唐瑤平躺著,感到乳房像流水一樣流淌下來。林康生的手是截斷流水的大壩。

「我以後肯定會過得比她好。我已經打算走了,回東北。我有個兄弟在俄羅斯做生意,讓我一起去。你說葉鶯她有什麼資本……」唐瑤不知道哪種情況讓她更難過,是林康生幼稚的報復和怨氣,還是此時此刻他們的身體靠得如此近,卻在談論另外一個女人。

「你喜歡皮草嗎?等我從俄羅斯回來,我送你一件最漂亮的大衣。」林康生的指頭觸摸到她涼軟的小腹。他的手指如此冰冷,唐瑤打了個冷戰。她透過緊閉的雙眼,看見了一塊荒涼的俄羅斯大陸,林康生行走在寒風吹拂的冰雪上,越走越遠。他的未來沒有她。

她抱著林康生,感到他在她身上一陣突發性的戰慄。事實已經發生,她失去了最後一個糾正的機會,不再有假如。

林康生溜回了男生宿舍。房間里卻好像還有他的呼吸,很多渾濁的呼吸,卻不再有撫摩。

唐瑤睜著眼睛看著牆壁上貼著的美女明星的畫報,依稀覺得那很像是成熟了的葉鶯,在華服擁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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