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衣櫃 第二章

假如拯民沒有認識科夫的話,他現在應該積極準備著畢業,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宿舍樓和圖書館之間。憑著他的成績申請到了不錯的美國學校,或許他會為了逃避母親,在畢業後留在國外。他會有一棟不錯的房子,花園裡種著歐洲夾竹桃。或許他會娶妻生子,養一隻狗,偶爾在妻子、孩子都不在家的周末午後,花錢找男妓來滿足自己的慾望。

可是拯民認識了科夫。

拯民從小到大成績優異,老師說考卷上問題的答案彷彿寫進了他的血液里。拯民自己卻知道,他並不是智力上的天才,而是在人情世故上有超凡的敏銳。當他看著考試題目,他腦海里立刻能浮現出那個絞盡腦汁伏案出題的人——他的長相、喜好和企圖,立刻知道該怎樣去討好他。

還是個孩子時,他的朋友就是年齡至少是他的五倍的人。母親至今依然津津樂道:五歲的拯民和鄰居老頭兒坐在夕陽里玩成語,老人說:「綠樹成蔭!」他說:「一葉障目!」老人說:「夸父逐日!」他說:「四海為家!」

拯民沒費什麼氣力就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和其他鄉鎮級、省市級、國家級的神童一樣,人生第一次握在自己手裡,虛無得一塌糊塗,只好用加倍的勤勉與忙碌來掩飾自己的迷茫。

拯民兢兢業業地考第一名,逼教授給出史無前例的高分。早晨六點就起床,在學校池塘邊上把一本英文詞典翻來覆去地背。

他過剩的精力來源於他沒有情感生活,他沒有對任何女人產生過慾望——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他一直以為是母親給了他過於濃重而熱烈的愛,如同在清晨飽食了一頓,直至中午都不覺得飢餓。他樂觀地想,等到母親愛的烙印逐漸散去就好了,他就可以恢複正常。

直到他遇到了科夫。

科夫是富家子弟,在國外學了幾年藝術與哲學,回國後無所事事。他和拯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對拯民來說無比艱巨的事情,對他來說不值得一提;拯民深信不疑的東西,他覺得非常可笑。拯民在他面前深深地自卑,因此深深地被他吸引。

第一次見面,是在傳說中的世界末日,拯民的師兄邀請他去郊區,說有好幾個朋友租下一個別墅舉辦派對。拯民一進門就看到科夫,他顯然是人群的中心,很放鬆地坐在沙發正中,穿一件挺闊氣的白灰夾克,背後印著一個撲倒的黑色人形,人形的一隻手伸到了衣服的前面,驚悚誘惑。

吃完宅急送的比薩,大伙兒擠在巨大的液晶電視前撕心裂肺地卡拉OK,尋不見科夫,讓拯民去找。他發現科夫躲在陽台上抽煙。拯民站在他身邊,冷得牙齒髮顫:「你不去唱歌?」

科夫搖搖頭,說:「受不了,受不了那音樂,數字化的、電子化的,把所有靈氣都吸走了,只剩下電腦里一堆臟不拉幾的玩意兒。」

拯民說:「我能理解。」

科夫並不看拯民,只是笑笑。拯民的臉立刻紅了,解釋道:「我過去是拉小提琴的。」

科夫瞥了他一眼,繼續點點頭。拯民意識到科夫根本不在意,更不在意他那股妄圖討好的傻氣。

科夫忽然問拯民是否知道福柯。拯民搖搖頭,科夫開始介紹那個光頭的哲學家,街頭抗爭時還小心不能髒了絲絨外套的法國人,半夜在酒吧尋歡,回來之後卻愧疚地癱倒於地的男同性戀者,那個死於極為痛切、極為強烈、極為勢不可當的快感的性冒險者。

科夫講福柯在同性戀浴室中尋歡狩獵,獨立黑暗的小隔間,求愛的人或站或躺,等待著陌生人的撫摩。

拯民壓抑著不安,嗤笑道:「你試過?」

科夫笑了,過了半晌才說:「嗯。」

拯民沉默了。科夫笑道:「你也可以,你比你想像的自由很多。」

零點剛過,末日未來,屋內爆發出熱烈的喝彩,不遠處的夜色中也爆發出絢爛煙花。喧鬧之中,拯民覺得自己聽懂了這句話,前所未有地清晰,也前所未有地迷亂,如同一陣狂風攪亂了河的流向。

兩人好上之後,科夫曾說過,在煙花爆裂的瞬間,他對拯民剎那股強烈的慾望如同電擊,讓他手腳發麻。

半夜準備睡覺,拯民就勢倒在一樓的沙發上。他是被一雙手喚醒的,一雙手探進他的襯衫,撫摩著他的胸膛,然後摸到他內褲的橡皮筋。他微微扭過頭半睜著眼,看到地上攤著的一件白色夾克,很鎮定地繼續閉上了眼睛。

那以後,拯民總是穿越大半個城市去找科夫,在地鐵上度過的漫長時光,他沉浸在對於科夫體味和氣息的羞恥回憶里,身體幾乎要化成一攤水,要靠著車廂中的鋼柱才能站穩。

科夫的公寓坐落在混亂的鬧市區,對面是一座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大百貨商廈,大得就像一座城市,流動的霓虹燈映在窗玻璃上。科夫不裝窗帘,床就對著五彩變幻的窗戶。房間無時無刻不充斥著汽車喇叭聲、小販叫賣聲和大排檔的喧囂聲。拯民總是覺得自己身處一部無休止的吵鬧電影里。

他們長時間地躺在床上,並不說話,只是聽著樓下的市井聲。兩人像是從世界中剝離出來的天人,以嘲笑凡人的生活為樂。

和科夫在一起,拯民總有種揮霍的感覺,無論是對物質還是時間。科夫的朋友們都是和他一樣年輕漂亮的富貴閑人,不知名的藝術家和販賣青春的模特,他們輪流去彼此的家中聚會、喝酒、看電影、拍攝彼此美麗的身體,不知老之將至。

拯民每一天都有末日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他曾經最愛的清晨,如今最害怕——看到太陽照常升起,就一陣惶恐。到了學年末,教務處打電話來警告這樣再缺課下去可能會留級,拯民開始臨時抱佛腳地準備應對考試。科夫躺在床上,看到拯民坐在地上散落攤開的書里,笑道:「你以為文憑能值多少錢?」

拯民見過大學應屆生,住在學校附近的八平方米的地下室房間,充滿異味的走廊,洗澡、上廁所和用水都是公共的,白天上班就如老鼠一樣從地底湧出。拯民想到辛苦讀了四年書還是這樣慘淡地生活,實在不值,就這樣辦了退學,專心致志地與科夫同居,穿梭在城市五光十色的迷宮秘道里。

拯民學習科夫對於儀錶和細節的重視,學習他討厭一切堅硬的東西——從食物到鞋底,學習他永遠把自己的感官調到最靈敏的頻道。兩人都頎長白皙,神情都相似,看起來就像水仙花少年以及他在水中的倒影。

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樣貌,都是靠錢堆出來的,他們用的當然是科夫父親的錢。科夫此生最大的矛盾,是他既憎惡金錢所代表的庸俗,又要依靠金錢獲得憎惡他人的資本。

科夫說自己要一點點從父親那裡套出夠幾輩子揮霍的錢,然後向父親公開自己的性取向——給父親最後的打擊。

然而,科夫的父親卻在報復來臨前死去了。科夫去醫院看了父親最後一眼,回來之後沉默了好幾個小時,然後拿出閑置很久的小號坐在窗邊吹奏,佝僂著的脊背在午後勾勒出一道瘦弱的光,腳緩慢地打著拍子,像是一座古董鍾。

科夫吹出的一切是如此溫柔,讓拯民的心一抖,幾乎滾下熱淚,他想和那些消逝在空中的音符一樣,跪在科夫的腳邊,乞求和他多待一會兒。

那天晚上,他們互相吻著,科夫如小獸一樣嗚咽許久,然後轉過身去,潔白的背脊如同劍鋒上的寒光。拯民像瞎子一樣伸手去摸索,卻只摸到孤獨。他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給科夫安慰,永遠也無法走進他的腦海,修改他的孤獨,哪怕一絲一毫。

那天之後,科夫和圈子裡的朋友全斷了聯繫,買了這套較為安靜的西邊的公寓,自己則經常好幾天、好幾個禮拜失去聯繫。這是拯民的初戀,他後知後覺在幾個月後才發現,科夫正在以一種傷害最小、最自然而然的方式跟他告別。

直到科夫徹底地離開,他們那些曾經的朋友也隨之徹底失蹤,拯民才發現自己是科夫半途而廢的贗品,一切倨傲、墮落和虛無都是狐假虎威。骨子裡,他從未長大,他依然是那個謹小慎微去討好他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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