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蘇·海藍寶 第七章

葉鶯連轉了三次飛機,中途在機場的座椅上湊合睡了一夜,時差讓她變得極端疲憊。可是她放棄了在旅館休息一下的想法,一出機場就直接坐上了大巴,去她的目的地。

大巴上的人很明顯都是遊客,有兩個穿著攝影背心、背著登山包的男人坐在她前面,他們不時交談,側影里的睫毛如同扇子一樣。還有一個不到十人的旅行團,葉鶯猜是美國人,因為男男女女都很肥碩,巨大的屁股要佔一個半座位。

坐在葉鶯身後的,是一個日本家庭,一家四口,不知道是否因為兩個女兒打扮得過於成熟,她們的母親看起來更像姐姐,粉白著一張臉。那個母親不斷地安撫著兩個叛逆期的女兒,男人偶爾會插嘴,葉鶯猜他說的是:「閉嘴,聽你們媽媽的。」

她聽說前夫再婚之後有了一對雙胞胎,也是一對女兒,他以後不知道是怎樣的父親,該是很有耐心的吧。他也好,王帥也好,甚至再早以前的男舞蹈演員林康生也好,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在那扇封閉的家門後過著自己熱鬧的小日子,哪怕有不愉快的爭吵,可那日子都是他們自己的,和她毫無關係。

葉鶯打了個冷戰,不是老天在罰她,拿走一件件她的珍愛。是她自己扔掉了那些已經到手的東西,是嫌它們不夠好,還是到手得太容易?車駛近一座大門,筆直的一條道,因為知道接近目的地,車上的人都發出驚呼,那對日本的叛逆姐妹也暫時停止了與母親的爭吵,趴在窗戶上看。

伊瓜蘇瀑布快到了。

葉鶯想,這是她生前最想去的地方。很奇怪,當她為自己的生命設定了終點,生前的一切都會異常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那些懸而未決的決定、念念不忘的心愿都會從一團迷霧中顯現出來。

再去看一眼瀑布,就像那個神話中的男孩兒一樣,被峽谷里翻滾的瀑布吞噬掉。她不想死在有人認識她、能識別出她的地方,她不想她生命中出現過的男人得到她的死訊時有悵惘和遺憾,以為她是為了他們。

她忽然想起過去在劇團時總是唱起的調子,那失蹤已久的旋律忽然又出現在腦海里,哀傷而天真。她那時候在台上唱著,不懂歌詞,就總是想像自己是一個將要赴死的美麗少女,她那時才十六歲,總以為自己活不過三十歲——那時候,她認為過了三十歲就都不值得再活,在台上,就為這遙遠的死亡感傷起來——那時候,她還以為中年是很遙遠的日子。

車門開了,葉鶯嚇了一跳,下車的腳步也有些飄忽。

車停在一個酒店門口,馬路對面有一排欄杆遠眺瀑布,很多遊人在那裡拍照。葉鶯竟然聽到了熟悉的語言:「這有啥好看的?比黃果樹瀑布還黃。」

順著欄杆走下去,就越來越靠近瀑布。葉鶯不斷與自己的記憶對比,發現了很多新奇的變化,比如她當時遇到藍眼睛的平台,現在已經是一家餐廳。

她走進去,時間尚早,還沒有開餐,自助餐的餐台上是一個個圓而拱起的銀色蓋子,像是大軍擺陣。侍應生示意她可以去室外的平台坐著,她點了一杯當地的飲料,是當地特有的水果做的,味道清冽。侍應生說這種飲料有助於長壽,她笑了一下。

葉鶯環顧一下四周,人很少,有一對年老的白人夫妻在悠閑地喝茶,老夫人顫顫巍巍地啃一塊大而圓的鬆餅,不時推動快要滑下鼻樑的眼鏡,神態很像一隻松鼠。另外一桌在她身後,坐著一個栗色頭髮的外國男人。

等葉鶯轉回頭,那個男人的樣子才突然讓她驚醒,那雙眼睛是她永遠不會弄錯的,因為她在二十年的時間裡,從未停止過懷念。

她懷疑自己是幻覺,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正側臉看著欄杆外的瀑布,面色非常沉靜,無波無瀾。

侍應生端著飲料上來,看到葉鶯扭著頭看著那個男人,笑著說:「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客人。二十年了,他每年這個時候都來。」

他在等我!葉鶯突然有了這個可笑而可怕的想法。她沉思了一會兒,沒有人能看出,她在做一場鬥爭,一方是希望,另一方是她多年經驗性的失望所培養的謹慎。這一次,前者贏得了勝利,她不太自然地站起身,走到那個男人的面前。

「你好。」她說,一隻手把海藍色的寶石項鏈從T恤中拿出,用拳頭攥著寶石吊墜。

那男人抬起頭,並沒有露出她想像中驚訝或激動的神情。「天氣不錯,瀑布看得很清楚。」他緩慢而禮貌地笑著說道,然後移開了目光,看著瀑布陷入了回憶之中。眼前這個婦女,和回憶里那個精靈一樣的少女毫無相似之處。

「是啊,天氣真好。」葉鶯說完這句話,在眼淚落下之前立刻轉身離開,走出了餐廳的大門。

門口的侍應生好心地提醒她:「你走錯了,瀑布是另一個方向。」

葉鶯茫然地抬頭看了一下天,然後她看見了雲。熱帶氣候的雲,下半部分格外平整,像是用剪刀剪斷了一樣。雲一邊翻滾,一邊竭力地從內部向外發散出光亮。一瞬間,所有風吹而草動、蟲鳥起伏怪叫的聲音變得異常響亮,旺盛的生命力以壓倒之勢襲來。

活下去。葉鶯忽然想到了這幾個字。她想起自己曾經在停了電的大劇院獨舞,她是唯一的光芒,她想到男人強有力的擁抱,她想到好多人都曾經對她說,會永遠愛她,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

她還不想離開這個世界。

葉鶯把脖子上戴了二十年的海藍寶吊墜取了下來,放在口袋裡,把寶石賣掉,應該夠買一張返程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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