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蘇·海藍寶 第五章

王帥連續第二次爽約了周四傍晚的約會,葉鶯難以入眠,吃了半片安眠藥。第二天早上,依舊難以釋懷,就吃光了家裡所有剩餘的左旋多巴胺。

整整一天,她都處於某種輕鬆而快樂的幻覺之中。那一天的陽光與風都極好,她獲得了給高三畢業班上最後一節音樂課的機會。她站在講台上指揮,身邊站著自己最得意的女學生朱曉光作為領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稚嫩而青春的聲音像潮汐一樣一浪浪襲來。

將要告別的真摯的感傷,讓相互厭煩了好幾年的學生和老師達到暫時的和解,在彼此眼裡顯得史無前例地可愛。

這種愉悅感一直在葉鶯的大腦皮層里持續著,直到一個短髮的瘦女人衝進教室,拽住她的頭髮時,她的感官是滯後的,無法做出迅速的反應。

女人一隻手拽著葉鶯的頭髮,另一隻手去撕扯她的衣服,同時用腿去絆她。葉鶯無法同時對這些動作進行抵禦和回擊,只是使出過去跳舞的功夫來,迴旋著腳下的步伐保持平衡,不至於跌倒。

她在旋轉的餘光里看到朱曉光震驚的表情,這個少女不斷試圖上前分開兩人。

「幹嗎打人啊?」少女純真地問道。

葉鶯多希望朱曉光不要問。講台底下有早熟的男生女生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正向那些還懵懵懂懂的同學解釋。

「不要臉!」短髮的瘦女人喊道。為同學們的歡騰又增加了溫度。這就是青春殘忍的地方,它表達同情或嘲笑、憤怒或興奮的反應都一樣,都是一種幸災樂禍的起鬨。

葉鶯聽到布料被撕破的聲音,她聽到那個女人謾罵的聲音,也聽到自己的聲音:「你住手!」——這樣虛弱地喊道。可這些聲音都顯得很遠,像是發生在過去的某個片段重現。

等到兩人終於被學校的保安拉開的時候,葉鶯終於看清了這個女人,毫無疑問,她是王帥的老婆。

她過去經常想像王帥的老婆會是什麼樣,按照王帥自己的敘述,那是一個高傲的大美人。可是,沒想到她那麼乾癟瘦小,穿著無袖上衣,短髮的頂層已經有些發白,她看起來像男人一樣堅強和吃苦耐勞,粗野兇狠。歲月帶走了她的青春、純真和溫柔,只剩下絕望中苦苦掙扎的毅力和固執,以及苦守住婚姻的自豪與執著。

保安要把王帥的老婆拽離教室,她甩開他們的胳膊,回頭死死地盯住葉鶯,說:「你還收錢!你要不要臉!你還收錢!」——這才是最讓她憤怒的。

葉鶯接到學校電話的時候正在家裡睡覺,她從扭打現場直接回家了,然後吃了安眠藥睡著,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電話里說讓她馬上去學校找校領導,然後不等她答覆就掛掉了。葉鶯從床上坐起,從那個女人衝進教室直到現在,她都有種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感覺,似乎正在做一場漫長的噩夢,隨時可以醒來。

她在洗手間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嘴唇是破的,脖子上有好幾道長長的抓痕,連衣裙的荷葉領耷拉下來一半,胸罩帶也斷了一根。她才慢慢清醒過來,那種僥倖消失了,一桶冰水從頭到腳地澆下來。

葉鶯換了自己質地最好的一件深藍色真絲襯衣裙,戴上一個船形的胸針,騎自行車回到了學校。她一走進辦公室,正在議論紛紛的人立刻緘口不語了。辦公室的門口放著一個鐵架,上面有洗臉盆和鏡子,讓剛下課的老師洗掉手上的粉筆灰。那些老師就拖延著洗手的時間,在鏡子里悄悄地打量著她。

自己的名聲已經灰飛煙滅,她雖然等待著被問詢,但內心知道已經被判罰。

校領導在辦公室的門口一閃而過:「你來我辦公室。」

她跟在領導的後面,有意把頭昂得高高的。

走進學校領導的辦公室,她剛把門關上,領導就從電腦椅上站起來,把門打開,說:「還是把門開著吧。」

兩人面對面地坐著,領導一根根抽煙,把臉隱藏在煙霧裡。過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說:「本來,這件事你是受害者,學校應該保護你。」

葉鶯很久沒聽到這樣中肯而體貼的話,簌簌地流下了眼淚。

領導起身給她倒了杯熱水放在桌上,本想拍拍她的肩,後來終於只是拍了拍她肩上的空氣。他繼續陷回自己的座椅里,說:「現在有專門打第三者的組織,打你的還只是一個女人。你算比較幸運了。」

葉鶯邊哭邊說:「難道她打我,我還要感恩戴德?」

領導沒想到好意勸說反而被嗆回去,這女人也太不知道好歹。語氣就冷了下來,也不打算再安慰她,說:「按理說學校應該息事寧人,不過,這件事後來的發展我們也沒想到……」

他翻轉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朝著葉鶯,按了一下滑鼠。那是一段視頻——很顯然,視頻已經播放了很多遍,這一遍是專門預備播給葉鶯的。不知道哪個學生用手機錄下了她們廝打的視頻,污穢的謾罵一下子充斥了辦公室。領導趕緊手忙腳亂地想把聲音消掉,反而聲音越來越大,他只好趕緊把屏幕扣上。

「不用繼續放了,你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領導說。

「應該去處罰這個拍視頻的人。」葉鶯說。

領導又在空氣中隨便拍打幾下作為安撫:「這是肯定的,可是學生嘛,不懂事。你能怎麼辦?勸退,處分?頂多口頭警告一下。罰重了,家長不樂意,罵得更難聽。」

葉鶯有點弄不清楚:「難道要處罰我?你剛剛還說我是受害者。」

領導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再次翻開了筆記本電腦,說:「這件事還弄大了,你看網上還有個投票。『小三可惡的確該打』,『女人何苦難為女人』,『小三不對,也不該打人』,『不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好幾千人投票啊。你看,網上說的,你的名字單位,都一清二楚。」

葉鶯說:「你就不關心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領導冷笑道:「你現在糾結這個就沒意思了,我也不怕告訴你,人家精明得很,上午已經來我辦公室,把你和她老公在一起的證據都給我講了、看了,你以為她光是針對你,她也在打我的臉啊。」

葉鶯沉默了一陣,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女人的臉,那是一張堅毅得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的臉。她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領導說:「我現在問你,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處理?」

葉鶯說:「先調查清楚,停我一學期的課,風頭過去了再說。」

領導彷彿沒有聽見一樣,又問了一遍一模一樣的話:「我問你,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處理?」

葉鶯頓時明白過來,這是她第二次遇到這樣的場景,怎麼還會如此愚鈍,她低下頭,說:「請學校開除我。」

領導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說:「我們也不想這樣,但是現在輿論不像原來那樣好控制了。開除你,其實是保護你。還有,我最後勸你一句,如果你外地有親戚的話,去找他們吧,換個地方,跑得越遠越好,不要在這個地方待了。」

葉鶯相信他最後的話是對一個臨終的人真誠的關懷,點點頭,認真地起身與領導握了握手,轉身離開。

快走到門口時,葉鶯忽然想到什麼,停住腳步,問道:「多少人投我?」

領導一時沒反應過來。

葉鶯說:「你說網上有個投票,多少人投票支持我?」

領導又抽了一口煙,尷尬地說:「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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