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蘇·海藍寶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當葉鶯回到酒店,看到滿大堂因一夜未睡而焦慮的團員和領導,就知道大事不好。

當天,團里的領導教訓葉鶯的時候,葉鶯的聽力卻似乎還沒有從一夜瀑布的巨響中恢複,罔若未聞,問她去哪兒了也不說,只是無意識地微笑著。領導更加激憤,當場開除了葉鶯,理由是:「不聽指揮,自以為是,情節嚴重,經教育無效。」

當時在團里和葉鶯關係最好的演員叫作唐瑤,她是葉鶯來之前的台柱子。兩人長得像,都是大眼睛圓臉,只不過唐瑤的臉盤要大些,五官疏鬆稀朗,沒有葉鶯精緻。因為團里已經有了嬌艷的美少女葉鶯,唐瑤就不自覺地淡化了自己的性別特徵,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做派也越來越粗放。

回國的飛機上,領導讓葉鶯換了座位,坐在最後一排,所有人都不許理她,孤立她,讓她反省。到了晚上,待到機上的人都睡了,唐瑤悄悄地去找葉鶯。

葉鶯沒有睡,臉上帶著自夜歸之後就沒有消散過的笑容。

「你膽子也太大了……」唐瑤低聲責備道。

葉鶯說:「看瀑布去了。」

唐瑤說:「一個人?你怎麼沒叫我一起,叫上我不就沒事了。」

葉鶯說:「不是一個人。」

唐瑤還沒有反應過來。葉鶯繼續說:「和男人……噯,你不知道男人抱住你的時候力氣多大,眼睛都直了。」

唐瑤先是有種被冒犯的窘,臉慢慢熱了起來,等到臉上的紅潮散去,她發現自己很不高興——雖然並沒有不高興的理由,嗓子也變得乾乾的,問:「是林康生?」她說的是團里那個漂亮的男舞蹈演員的名字。

葉鶯不屑地說:「他想得美。」

唐瑤今年已經二十五歲,在劇團關了十年,和男性接觸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提被那樣的手臂抱著,被那樣的眼睛看著了。她伸手去捏葉鶯裸露的大咧咧地愣在自己面前的一截膝蓋,下手越捏越重,彷彿是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花的氣力。

葉鶯疼得叫了一聲,不客氣地把她的手打下去,同時又親熱而神秘地說:「我給你看個東西……他送我的。」她是說那個神秘的男人。

葉鶯張開花瓣一樣白的手掌,中心攤著一粒倒映著藍天的露水,是一粒海藍色的寶石,光閃閃的。

葉鶯把那寶石放在手中滾來滾去地看,說:「你看,這是寶石還是鑽石?像不像海水?」

回頭一看,唐瑤不知道何時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葉鶯繼續全方位地玩弄它,又覺得不像是海水,倒像是一滴眼淚。

葉鶯把那顆海藍色的寶石鑲了碎鑽,用白金鏈子串著,戴在脖子上。她尤為自豪的是,哪怕在最艱難的日子裡,她也從未想過把那寶石賣出去。

日子很艱難地過,如果一定要找一個轉折點的話,是在她被劇團開除之後就急轉直下。

父親給老同學的一筆貸款做了擔保人,沒過一年,那老同學出了礦難,被泥活活憋死了,幾十萬元的債務一下子落在了父親的頭上。剛開始還錢,父親就病了,持續發燒了一個月,隨即出現新的病症:脖子上長了一個雞蛋大的血瘤。

醫院查不出來病因,葉鶯無計可施,那時父親已經下不了床,聽人說山裡有個半瞎的老太太很靈,便去找。她拿了一件父親貼身穿的背心,老太太坐在門檻上,葉鶯跪在地上,雙手捧著半舊的背心。老太太聞了一聞,朝天望,半閉的眼皮下只有凸起的眼白在滾動,過了好半天,老太太問,你父親脖子上是不是長了個東西?

葉鶯驚叫了一聲,老太太繼續說那是來索命的小鬼。索的是父親的父親——葉鶯祖父的命——那個她只在舊照片上見過的英武清秀的男子。祖父年輕時打過仗,用大刀砍掉過三個壯年男子的頭。命是替他們索的,祖父死得早而安詳,要用父親的命去抵。

問老太太怎麼破,她又仰起頭,那球狀的眼白滾動得更快了:「能熬過五十歲生日就沒事。」

葉鶯把身上的錢都給了她。下山的時候天光還很亮。落葉覆蓋在潮濕的地面上靜靜腐爛,漫山遍野都是層層疊疊的暖色,從上往下望,讓人暫時忘記了死亡的存在。葉鶯在悲愴中也有了些歡欣:總算有了指望。

父親五十歲生日那天晚上,忽然呼吸困難,幾個小時才搶救過來。這之後的幾天,他就真的漸漸好起來,血瘤沒有再長大,他甚至能下床走幾百米。

葉鶯把他接回家休養,回家那天,去買了一隻土雞燉了湯,雞湯上漂著一層厚厚的油。

「這雞肯定很笨。」父親說。

「為什麼?」她問。

「因為笨鳥先肥。」父親一本正經地說。

葉鶯眼淚都要笑出來了。那頓午飯吃了很久,吃到了傍晚,雞湯一熱再熱,在鍋底熬成了膏狀。直到最後一縷陽光緩慢而哀傷地從飯桌上撤退了。

那天晚上,她聽到父親猛烈地咳嗽,捶打牆壁,似乎在緩解極端的疼痛,更像是與牆壁進行一場搏鬥。慢慢地,那聲音越來越小。她在另一個房間極清醒和痛苦地承受著,直到聲響消失,才走進父親的房間。

她坐在床邊,看著他鐵青的臉上咳出怪異的紅潤,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突然,父親竟然從灰白的棉被裡伸出手,顫顫巍巍地伸向她。她握住——準確地說是抓住父親嶙峋的手指。這是他們一生中少有的短暫而溫暖的互動。很快,她感到父親輕輕推開了她的手,彷彿某種突然醒悟過來的詫異和不快,彷彿在問:「你這是在幹嗎?」

父親很快就死了。

然而,這一下模糊的推搡,卻讓葉鶯在漫長的日子中都感覺到痛苦。她不斷猜測父親在臨死前到底在想什麼,是害羞,保持距離,還是怨恨和責備?

父親死後,家裡的房子和財產都被拿去抵債。葉鶯託過去劇團的關係介紹了些走穴的活兒,是在歌廳唱。後來內地歌曲市場一夜之間全被港台歌曲佔領,舞台的主角變成一群燙著頭的小姑娘,在節奏感極強的音樂下跳幼稚的舞,扭著半個肚皮,近乎童聲唱著:「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葉鶯做不來,就只有去更偏遠的城市走穴——以為那裡的音樂審美還落後。

春天的早上,剛在一個小城市表演完,她擠在一輛去往汽車站的悶臭不堪、動彈不得的小巴上。一個半老的男人在她身後小心地猥褻她,用身上尖銳的東西去頂她,後來他膽子越來越大,把收音機頂在她只著了一層紗裙子的背上,那一根短短的天線像指頭一樣在她身上划來划去。

那冰涼的收音機忽然傳來一條突發新聞,說鄧麗君因為哮喘在泰國去世了。車上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後是滿車幽怨的嘆息聲,收音機里斷斷續續的歌聲如同哽咽:

Good-bye, My love,

我的愛人,再見。

Good-bye, My love,

從此和你分離。

我會永遠永遠愛你在心裡,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記……

臨窗的婦女忍受不了悶熱,打開了窗戶。幾隻蒼蠅飛進來,直奔著婦女手上拎著的豬蹄,蒼蠅也在葉鶯的耳邊縈繞盤旋,她的心被攪亂,直到一陣勁風吹來,她漸漸沉靜下來,她把心裡一直深深藏著的去瀑布找藍眼睛的想法拿了出來,如今,她終於接受了生活,和這念頭告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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