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蘇·海藍寶 第三章

二十年前,她也在一片瀑布下。她總疑心那是一個夢。

最先回憶起來的是黑暗中的一雙藍眼睛。她見過藍眼睛,鄰居老奶奶信基督,隨身帶著一本小冊子,裡面畫著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男人被釘在十字架上。她一直覺得藍眼睛是不幸的象徵。

後來,葉鶯隨團出國演出,也見過許多台下的藍眼睛,可都是遠遠的。團里的領導不許她們和台下的觀眾接觸,一下台就運回酒店關著,不能單獨行動,像管著天女的仙官,不允許她們思凡。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那麼近地看到一雙藍眼睛,在一片瀑布下。

在大多數時候,葉鶯只允許自己的回憶止於這雙眼睛,太多的回憶會帶來太多的痛苦。可是,在特殊的日子裡——比如周四的傍晚,情人因為一次未遂的野合而在例行的約會時間爽約的時候,她會放任自己去回憶——試圖用一種美好的痛苦,去取代不堪的痛苦。

藍眼睛的頭髮是栗色的,鬆軟,像是裡面藏了一陣風。頭髮被打濕了,有幾縷碎發飄在額前。

他的眼睛如雪天里的池塘,閃閃發亮。葉鶯就像是趴在池塘邊照鏡子的小孩兒,沒自己看過自己,驚奇地看著自己的小圓臉。剛下舞台的妝還沒洗乾淨,額頭中間有個口紅點的小圓點。

她在台上演得好,聽台下的掌聲就知道。團里的領導也高興,說她立了功,完成了重大外交任務。那一年,青年劇團為了慶祝中國和巴西建交二十年,去伊瓜蘇演出。領導說,伊瓜蘇是一片瀑布,大得很。他還說,是一個男孩兒懇求神靈讓深愛的女孩兒恢複視力,神靈就讓大地裂為峽谷,河水吞噬了男孩兒,女孩兒重獲光明,成了第一個看到伊瓜蘇瀑布的人。

葉鶯心想,神都是極可惡的,實現了人們一點願望,就要求巨大的犧牲,或者做更大的壞事。或許因為這樣,神才是神,人們才怕它、拜它、侍奉它。神之所以是神,是因為它比人更自私。

白天演出前,演員們都說要去看瀑布,可剛好起了霧,只聽到水聲,遠遠的什麼也看不見,領導吆喝著把大家塞進了大巴車裡。

晚上演出結束,她還沒有從興奮中鬆弛下來,遲遲睡不著,心裡記掛著那個神話,偷偷跑出酒店,去找瀑布。在夜色中走了五分鐘,就迷了路,聽見水聲忽遠忽近,卻不知道方向。

黑暗中,看到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靠在欄杆上,她支支吾吾地上前說:「瀑布?瀑布怎麼走?」

那人的藍眼睛裡帶著笑,看著她。她沒想到他那麼好看,更加結巴。藍眼睛聽不懂,可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笑著看著她。

她十根指頭上下翻飛,比出水流的姿態。

那藍眼睛笑著點點頭,指著前方的一個方向,嘴裡哇啦哇啦的,示意她跟著他走。

長久封閉的訓練生活,讓葉鶯對於和男性的接觸感到恐懼又興奮,世故而天真:跟著他走,還能壞到哪裡去?

冷風呼嘯著過來,像是要訴說著什麼。葉鶯打了一個寒戰,藍眼睛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脫下自己的手套給她套上,就像對待一個小女孩兒。他的大衣粗糙而厚實,皮手套在指尖的位置有些磨損。

他自然而然地握著她那隻戴著手套的手,兩人並肩往前走著。不知過了多久,葉鶯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一個童年詭異的夢裡見過這個場景。身邊這個人,被風吹動單薄的衣服露出肌肉的線條,如同移動的塑像。你對他了解多少?他不是你的親人,不是你的朋友,他甚至不懂你的語言。

如果他決定攻擊怎麼辦?在這無人之地,他不過是個躑躅的黑影,你也不過是個躑躅的黑影。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葉鶯想要呼喊,卻被冷風灌滿了嘴。她停了下來,藍眼睛也停了下來。

「我們要去哪兒?」葉鶯徒勞地小聲問道。

藍眼睛盯著她,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她能感到每一根參差不齊的胡楂,很扎手。他的嘴在動,葉鶯聽不懂,卻也好像聽懂了。「我是我,我是真實的。」她直覺藍眼睛在說。

「我要回去了。」葉鶯囁嚅道,轉身準備離開。

他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入懷中,又如同懲罰一樣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她抵在他的胸口,感到他的手指摩挲著自己的發尾,她的頭髮要燃燒起來。

「我不認識你。」她小聲說,心裡在啜泣。

他的下巴頂在她的頭頂,他低聲說出一大串她聽不懂的話。她聽不懂,卻止不住地全身蜷縮起來,感到自己的心縮得像一粒皺巴巴的葡萄乾。

不知過了多久,他放開了她,然後認真地看著她的臉,游移的溫柔目光像一個多年未見的長輩。然後,他牽起她的手,繼續行走。

霧氣越來越深重,終於匯成了濕潤的奔流,沖刷著葉鶯的頭髮與肩窩,如風雨淋淋。她跟著藍眼睛,腳步越來越快。突然,他停了下來,打開手電筒。

葉鶯驚得怔在那裡,原來水是可以這樣流的,蔑視自然規則與人類狹隘的想像。

藍眼睛又說了什麼,他的聲音低沉壓抑,像是在訴說一個秘密。

葉鶯不顧他,徑自又往前走著,瀑布的水如同固體那樣沉重地砸在她的頭髮上、臉上和身上,她伸展開雙手,迎接瀑布對她手臂和心臟的衝擊。

她感覺到,藍眼睛從背後抱住她,他溫柔但是強有力地扭過她的頭,吻她濡濕的嘴唇。葉鶯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耳中也嗡嗡的,什麼也聽不見。他抱緊了她,彷彿她是洪水中的一根浮木,他們要一起航向寬廣而深邃的地方。

藍眼睛對於他要去的地方瞭若指掌,他嘴唇到的地方便燃燒,她變成了一個發著光的女人。在愉悅的頂點,葉鶯腦海中反而凄涼地狂叫道:水流,請穿我軀。

狂風,請貫我心。

雷電,將我粉碎。

陽光,把我焚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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