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蘇·海藍寶 第二章

在那輛八成新的鮮紅色福特車上,王帥明顯地放鬆下來,一隻手握著方向盤,一隻手自然而然地去握葉鶯的手。

她的手在他潮濕的手心裡動了一下,就徹底安靜下來,忘了剛剛等候的不快。

「你等一下。」他忽然停下車,從置物箱里拿出一塊黑色的絲綢圍巾,說,「蒙上眼睛,一會兒給你一個驚喜。」

她順從地讓他用圍巾蓋上自己的眼睛,傳來一股熟悉的髮膠的濃烈香味。

他們認識,是王帥來葉鶯所在的高中演講,中午校領導招待他吃飯,葉鶯來陪。席上,他一面排山倒海地講著那些押韻的道理,逗得滿桌人大笑,一面死死地盯著葉鶯,就像臉上長著四五雙眼睛一樣。

她被他盯得心裡發毛,向他敬酒,王帥微笑著問:「葉老師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拍過一個電視廣告?」馬上又掌自己的嘴,「什麼話,現在也風華正茂。」

她在少女時,的確拍過一個地板的廣告。是一個中年導演拍攝的,她曾短暫地對那個滿嘴英文的導演有過好感,但她無邪的誘惑只是愈發使導演膽怯,不敢更進一步。導演無望的愛戀卻讓鏡頭裡的葉鶯格外地美,那則廣告的壽命竟長達五年之久。葉鶯抱著狗在地板上愉悅地玩耍,露出膝蓋上方一塊比打過蠟的地板更光滑的腿。

葉鶯說:「八百年前的事了。」

王帥大聲說:「哈!我就知道,那時候我守在電視機前幾個小時就是為了看你,夢中情人啊!」

第一次在他面前脫下衣服的時候,她很緊張。她覺得自己是他心中臆想出來的,出現在他少年時每一個骯髒的夢裡,一個人怎麼能超越自己在另一個人心中的臆造品呢?

很快,她就發現不需要擔心。她是他從前夢寐以求的東西,後來到了手,已經面目全非,更有一種愛憐與自得交織的複雜情緒。

他們固定在每周四傍晚見面,見面往往是在葉鶯的公寓。離婚之後,前夫要去了房子,把買房時她出的幾萬塊錢如數還給她。她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的公寓,從原先的房子里只帶走一張梳妝台,純實木的,刷了奶油一樣的白漆,巴洛克風格,雕著宮廷花紋鑲著金邊。結果,新的小公寓放不下,只留了一個抽屜,放在床底下裝雜物,總是拖出來又推回去,底都快被磨穿了。鏡子拆下來掛在牆上,照出的人格外雍容貴氣。房間實在太小,鐵架床旁邊的五斗櫥里放著電飯鍋、油瓶,還有幾袋洗衣粉。

她已經不是自強自立的小姑娘,一個年近四十歲的女人,把自己搞成這樣,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情。

王帥第一次進到她的房間時也很意外,然而在他竭力搜尋熟悉且賴以為生的情緒反應——自信、挑釁、語重心長等,竟然找不到一種適用於此時此景的。向來滔滔不絕的他一時竟然無話,窘迫地坐在她的床上。

等到做完愛,他才終於想起合適的情緒反應,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去掏椅背上搭著的褲子口袋,他掏出薄薄一沓粉紅色的鈔票,放在椅子上。

葉鶯躺在床上,看著他。房間很小,天花板卻莫名其妙地高,燈光顯得暗淡而遙遠,她看著他燈光下裸著的背影,精瘦短小,連屁股都窄窄的。髮型高高地聳起,越發顯得比例畸形。她一瞬間覺得很恍惚: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男人?

每周四傍晚兩三個小時,他對性事並不熱衷,除了第一次顯得有些熱烈,其他時間都顯得興緻索然。

比起實施性,他更願意談論性。談論那些慕名去調戲或者生撲他的各類女子,真真假假——當然,在他的記憶里全是真的。「哥們兒牛逼吧?」他下意識地蹺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男人?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成了她一周荒蕪生活里的綠洲。

每次離開的時候,他都會掏出薄薄的一沓錢,卷一卷,放在椅子上。他走了,她就躺在床上,看一卷粉紅色的錢慢慢地舒展開,像一個緊握的拳頭,放棄了抵抗,一點點地鬆開。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葉鶯問駕駛座上的王帥。

他不說話,車不知道開了多久,周圍的車流聲漸漸變小,越來越安靜,輪胎碾過一片碎石路。

他牽著她的手下了車,她聽到水聲,聽到踩到的落葉破裂的聲音。她感到令人恐懼的靜謐。一陣風吹過,從她穿著黑絲襪的兩腿間吹過。她覺得不安。

走了十幾分鐘,水聲由遠而近。王帥摘掉蒙在她臉上的圍巾,她發現他們站在漆黑而狹窄的岩壁中,潮濕的苔蘚依附在大石頭上,摸起來像冰涼的肌膚,不知道從哪裡流下來的水滴濺落在他們的頭頂。

她心裡有了數。又走了十幾分鐘,她穿了中跟鞋,幾次險些滑倒。他好幾次流露出厭煩,終於沒有任何言語。忽然有陽光倏現倏隱,走到一片開闊的平地,面前是一片水簾。

並不是雨水豐沛的季節,水聲卻驚人地響,兩人站立的土地都微微顫動,配以光影穿越其中造出的萬千虹霓,倒也震撼。

葉鶯往前探身子,仰頭大口飲著瀑布水,並承接水花的拍打。葉鶯想起,自己是在二十五歲那年,臉上一夜之間突然出現衰老頹廢的特徵,她就每日把臉浸在冰水之中,然而並沒有抑制住摧枯拉朽的潰敗,像是肌膚里一直系著的緊繃的細線,被生活的重負壓斷了。

「我不是帶你來這兒想不開的。」王帥一把將她拉回懷裡。

這姿勢很快就變得曖昧而纏綿,他跪在地上,抱住葉鶯的雙腿,臉貼著她的裙子,她沒有躲開,伸出手輕輕撫摩著他的頭髮。他受到了鼓勵,用力去拉她的裙腰,讓她也跪下。

葉鶯驚惶地掙脫開他的手,說:「我不想。」

他站起來,去解她的衣服:「快點,一會兒就有人來了。」不遠處傳來其他遊客說笑的聲音。

她繼續抗拒,他人矮,手指卻細長,如鎖鏈一樣纏在她的身上。他原本還是笑的:「今天怎麼脾氣這麼大?」直到兩人肉體都有了真實的疼痛,他才不耐煩地住手,凝視著她。

他不理解,為什麼在簡陋的出租屋她平靜溫順,而在他精心挑選的浪漫屬地會遭到激烈的反抗。他企圖說幾句玩笑話來化解兩人的尷尬,可隨即想到:他在電視和講座中的任何一句玩笑都是收錢的。憑什麼花了錢還要受氣,受了氣還要搞熱氣氛?

葉鶯感到他凝視的目光冷下來,原本有一個如燒燙的石頭一樣的物體抵在自己肚皮上,它也冷卻了下來。

「別像個動物一樣好不好?」她說,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她繼續說:「你帶過很多女崇拜者來過這裡吧?」她故意避重就輕,不去談他的老婆。

「你這個女人,真沒意思。」他下了結論。

這是為她判了死刑。一個女人可以邪惡精明,或是無知狠毒,甚至被恨得要置之死地,這些都是不同程度的溢美,而一旦她「沒意思」,這就像是被關進孤島上的監獄,連判她刑的人漸漸都忘了原委,一切都渺茫。

這是他們第一次不愉快。她伸出雙臂,想去擁抱他。他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說:「我們趕緊走吧。沒有性愛的愛情叫友情,沒有情愛的愛情叫色情。」

她佩服他隨時都能想出妙句的本領,簡直是種精神疾病,她不禁笑出聲來。他憎惡地看了她一眼。

遊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拖家帶口的旅行團興奮地從岩壁中躥出,召喚著落後的家庭成員。小孩子如動物一樣在葉鶯的腿邊鑽來鑽去,王帥害怕被人認出或者被照相機無意中拍到,倉皇地拖著她下山。兩人都很安靜,他們結束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