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蘇·海藍寶 第一章

面前的咖啡已經冷了,又黑又稠像毒藥。葉鶯揚起手,示意服務員來加點水。

年輕的服務員留著整齊如刀鋒的斜劉海,蓋住了一邊的眼睛,她假裝沒有看見葉鶯的手勢,把臉隱藏在收銀台的後面。

酒店的大堂里集合了一切虛張聲勢的特徵,羅馬柱上雕的是龍,地毯上的牡丹被踩得皮開肉綻。佔滿整張牆的,是一幅不知所謂的潑墨山水畫。

山水畫面前,坐著一個穿粉紅色旗袍的女人在低頭彈古箏,她戴著眼鏡,非常專註。似乎她只要足夠認真,就不會注意到沒有人在聆聽,也不會注意到旗袍的腰側已經開線了。

年輕的時候練了十八般武藝,一心以為可以路人皆知、改變世界,最後不過成了生存的拙計,勉強足夠保全自己而已。

葉鶯下意識地掏出粉撲鏡,警覺地打量自己。歲月像一張大抹布,用力地擦過一張臉,留下的是灰敗和油膩。

她微微側過臉,還是二十年前的那雙眼睛,那時他們都說她的眼睛裡有一個小太陽,掛在東南亞的天上,毒辣而潮濕。她自己倒不怎麼喜歡,或許是因為見過她母親的人都說她們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而母親生下她沒多久就跟人跑了。

十六歲的葉鶯,在美女如雲的青年劇團也很出挑,圓滿的臉,小而尖的下頜,大而寬的眼皮,眼裡還是一團孩子氣。然而,美成那樣,所有人都願意相信她有豐富的靈魂,領導專門選些哀傷悠長的調子讓她來唱。

拿手好戲是扮成印度人,想像中的異國情調,穿著紅色的紗麗,裹著金色頭巾,眉間用口紅點上一個紅點,分不清是天真還是嫵媚。

往舞台上一站,歌者歌,舞者舞,樹葉飄落,鳥兒高翔,男人憤怒,女人顫抖,可都同她沒什麼關係。舞檯燈光一打,空氣中一片金色的塵埃。她獨自沐浴在塵埃里,聲音與身體一起搖曳,支離破碎又銷魂奪魄。

台下多少雙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吸引他們的,與其說是美,不如說是脆弱——少女的美,一面誕生,一面以更快的速度流逝。

與她共舞的男舞蹈演員修長潔白的手指撫摩到她涼軟的腰,她明顯地感到他的身體有一絲凌厲的顫動。

「鄧麗君,你想找個什麼樣的人?」下了台,葉鶯在廁所外面的洗手池卸妝,男舞蹈演員悄然走到她身後,問道。

葉鶯長相和聲音都酷似鄧麗君,團里的人都這樣叫她。男舞蹈演員伸長手臂撐著牆,把她囚禁在他的身影下,卻低著眼睛不敢看她。男舞蹈演員長得漂亮,在這盤絲洞一樣的劇團越發成了一塊唐僧肉。這麼多妖精一樣嬌媚的女孩兒,他只喜歡她,她當然得意,可很快就冷靜下來。

她最知道長得好看是多靠不住的事。一定得沉住氣,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得精打細算。

外面都把他們團叫作「養雞場」,所有的女孩兒永遠處於驚惶的狀態,等待有一天從籠中被拎出去。那些出了籠子的女孩兒都音訊全無了,極個別的幾個偶爾能在電視上看到。「那是人家有正月初一的命。」葉鶯常聽到年紀大一點兒的團員這樣說。

葉鶯臉上還掛著水珠,濕漉漉的睫毛糾纏在一起。「反正不會找你。」她白了他一眼,他太漂亮以至於只愛自己,她和他太像,她從他手臂下溜走。殘忍的話,入耳也如清泉一樣。

水龍頭沒關,水就這樣汩汩地流著,歡快而糊塗地一流就是二十年,水聲讓人有種天長地久的感覺,然而終究沒有什麼是長久的。

她現在知道了。

鏡子里照出她身後有個中年男人一直在打量她,她老了,連看她的人也老了。

「不等了。」她「啪」的一聲扣上鏡子,準備揚起手讓服務員來結賬。然而這手終於還是軟軟地搭下來,拿起已經冷了的咖啡,又抿了一口,然後用大拇指擦掉陶瓷杯子上的口紅印。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來晚了來晚了。」終於,要等的人來了,一個矮小而敏捷的男人快步走來,雙手合十做出道歉的姿態,白襯衫黑西服,圍著大紅綢緞的圍巾,非常舞台化的裝扮。

他的裝扮讓人側目,被幾個人認出來:「這不是老上電視的帥哥?」他在本地電視台的招聘節目里做評委,被稱為「資深品牌研究顧問」,他叫王帥,自稱帥哥——名字多半也是假的,這個人,沒有一句實話。

「你能不能不要讓我在酒店大堂等你?」葉鶯有些慍怒地瞪著他。

他往沙發上一靠,把頭髮往後一捋,帶笑看著葉鶯。

葉鶯還準備繼續埋怨,他立刻豎起一根指頭,說:「我懂我懂,帥哥語錄:不要放大炮,說話要可靠;不要裝知道,不懂就請教;不要抄近道,否則會白跑;不要繞遠道,那樣會遲到。」

葉鶯的火氣還沒下來,說:「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等你。」

他笑道:「帥哥語錄:每一個等待的都是好姑娘,都能保得住慾望,守得住輕狂,甩得開憂傷,都是思想上的好姑娘,心理上的變形金剛。」

她看著他得意的笑臉,覺得再說什麼都是鬼打牆。他的溝通方式,永遠以製造溝通壁壘為目標。她只覺得兩人面前橫著汪洋大海,遠得讓人絕望。

「我走了,你再找一個變形金剛吧。」葉鶯站起身,準備離開。

王帥真著了急,臉上那層上電視專用的胸有成竹的表情終於破了,拽住她的手腕,低聲說:「你這是幹嗎?別鬧,我是公眾人物。」他小心地看旁邊有沒有人注意。

葉鶯沒有順著他的力道坐下,可也沒有堅持要走,杵在他面前。王帥不甘於仰視的角度,順勢也站起來,與她平視。「看人要透,臉皮要厚,氣場要夠。」他與葉鶯同時想到他在電視上被反覆播放的金句,都有些尷尬。

「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他溫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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