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爸爸 第五章

「新娘是新郎胸口的硃砂痣,新郎是新娘的春閨夢裡人。」婚禮的司儀攥緊了話筒,憋出低沉而性感的嗓音說道。

司儀是六千塊錢兩個小時,屬於比較貴的,果然有文化。張大偉站在酒店大廳的舞台上,心裡想。

「大家往舞台上看,新娘美麗動人,新郎魅力無窮,真是……風采不減當年!」司儀嘴裡源源不斷地湧出讚美詞,就像魔術師從嘴裡拉出系在一起的、長得沒有盡頭的彩色手帕。菜還沒有上,所有人只能看著舞台,去長久地檢視這一對不再年輕的新人。注視的人比被注視的人更尷尬,看得越仔細就越殘忍。

張大偉在走神,他在想自己今天上午費盡心血組建的車隊,租的、借的那些豪車,牌子讓他想一想就激動。他簡直希望自己不是在車上,而是在路邊的人群中,崇拜、羨慕地看著車隊經過。

原來的老婆從來不允許他有這些奢侈的花費,哼,那個婆娘管得多嚴。還是現在的好,就像找了一張好床,能安穩地睡到下輩子。

張大偉被硃紅色的雕龍柱子包圍著,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聽到台下一片掌聲,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扣動狙擊步槍的扳機,用盡全身力氣射完了十發子彈,遠遠看去,只看到一個靶紙上一個彈眼,以為九發都脫了靶,在戰友的掌聲和哨聲中,才知道打了滿環。

他到第二次結婚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不是脫靶,而是打了滿環。

「下面有請朱曉陽、朱曉光,兩個姐妹花上台。」姐妹倆像是舊時代歌舞廳的戲子一樣被要求上台表演,表演認爸的儀式。

朱曉陽說了一番很是感人的話,恭賀母親的第二春。讓台下和母親同齡的女人流出了一點兒眼淚——既是感動的,也是感慨自己的命運不再有「下集」,朱曉陽甚至在司儀的安排下,擁抱了這個新爸爸。

「台下來點兒掌聲好不好?」司儀驚喜於這樣超水平的發揮,覺得台下的觀眾未免過於木訥。

台下的人如夢初醒般鼓起掌來,朱曉光從中認出幾個熟面孔,是過去爸爸的同事,如今也來祝福新人,她內心有些凄然。爸爸離家出走之後,她再也沒有喝過「娃哈哈」。懷念,就是任由生活中的那個窟窿敞著,永遠不願意補上。她也只能用這樣荒唐的方式去記住爸爸。坐了滿堂的人,只有她還願意記住。

「姐姐說得沒有妹妹唱得好,妹妹唱得沒有姐姐說得好。妹妹朱曉光是我們歌唱界的明日之星,讓她為這對新人送上一曲愛的讚歌,大家說好不好?」司儀帶頭鼓起掌來。

朱曉光站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甚至沒有朝向新人,只是那樣直直地站著。幸而司儀見慣了這樣尷尬的場面,在全場長達兩三分鐘的寂靜之後,打圓場道:「看到姐姐給了爸爸一個深深的擁抱,妹妹是不是也應該來一個?」

朱曉光只好勉強地伸出雙臂在張大偉的肩膀上輕輕環繞了一下。輕輕地觸碰一下他周圍的空氣,就足以讓她再次戰慄。

從今晚開始,張大偉就要正式住進她們的家了,他原來也來過夜,可每次母親都會提前告訴她:「你張叔晚上要過來商量點事。」母親還把她當作小孩子哄。朱曉光就帶著牙刷和換洗衣服,去音樂老師家睡,第二天早上直接上學。

只有一晚,朱曉光睡得早,母親和張大偉回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早上洗澡,廁所的門被張大偉打開,他慌忙退出去道歉。她鎖上門,洗了很久很久的澡,不願意出來。家裡為了省錢沒有裝太陽能,用的是煤氣灶,水不溫不涼。為什麼水不能再燙一點兒?朱曉光想。

這會是她未來的生活嗎?每一天上廁所、洗澡的時候都會「無意中」被撞見,她卧室的門鎖依然是好的嗎?

朱曉光恍恍惚惚地走下了台,回到自己那桌坐下。

「吃點兒東西吧。」坐在她身邊的孫天奇往她碗里夾了一塊魚肚子上的肉。母親讓她請同學來參加婚禮,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多麼恥於向同學展示自己的家庭生活。她只請了孫天奇,因為她希望在自己最不幸的一天,能看到一些讓自己覺得幸福的事物。

「我昨天告白成功了。」孫天奇忽然湊近了,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又迅速移開腦袋。她差點兒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什麼?」

「我昨天和……表白成功了。」曉光沒有聽清楚名字,他的這句話在腦海里重新播放了幾遍,依舊沒有聽清。或許因為她不願意知道,或許因為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那蠻好啊。」她說。

孫天奇又露出他慣常的害羞的微笑,說:「一定要幫我保密,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前幾天我還在想,考不上同一所大學怎麼辦,我成績又沒有她好。後來覺得乾脆一起出國,貴是貴點,不過昨天我爸已經同意一起把她弄出去了。」

「那蠻好啊。」朱曉光憑藉著一股慣性,再次說道。

他是她不熟悉的樣子,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一個大號的男童,是一個跟著眼前的香蕉走的猿猴,她才是那個有著完整的計畫和圖景卻驕矜地不願意實施的人。忽然,她發現他並非沒有規劃,只是規劃里沒有她。

「菜心壞了吧,怎麼是苦的?」她低聲詢問孫天奇。他卻陷入了遙遠而甜蜜的遐想中,低頭微笑著去攪動小米粥里那頭黑粗的海參,海參就像是還活著,在寡淡的黃色米湯里,愉快地轉著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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