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爸爸 第四章

凌晨兩點,朱曉光依然醒著。還有幾個小時,她就要起床幫母親做婚禮前的準備了。據母親說,她和她們的爸爸——舊爸爸沒有辦過婚禮,因此這回即便是二婚也要操辦。母親向全家宣布,自己要享受一個新娘的全部任性。

母親的卧室在一牆之隔的隔壁,朱曉光知道只有母親一人,卻始終覺得能聽到姓張的鼾聲,一抽一放,發出一股細細的聲音,如同從地底的幽冥之界傳出。

她聽到姐姐在上鋪連續翻了幾個身,用腳向上捅了捅姐姐的床鋪,問:「還沒睡著?」她最終也沒告訴姐姐,自己早於母親認識這個新郎。

半晌,才傳來姐姐悶悶的聲音:「太久沒睡這張床了,怕壓垮。」

這張高低床,是朱曉光五歲的時候才搬進這個房間的,當時姐姐也才十二歲。朱曉光和姐姐同時想到這個房間原來的主人,一下都有些黯然。

「誰叫你現在吃得這麼胖。」朱曉光發出輕快的聲音。

「沒想到媽真的要結婚了,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以為她是被什麼團伙詐騙了。回來一看,還好,那個張叔看起來還怪老實。」

張叔名叫張大偉。朱曉光不語,有時,她也有種幻覺,覺得張大偉和母親就是一對平常偶遇的中年男女。

「不過男女的事很難說,老實又有什麼用,爸爸,我是說生咱倆的那個,不也很老實嗎?」

聞言,朱曉光伸出雙手去撫摩床頭的牆壁,手指蹭了一層白灰,母親為了迎接喜事,將所有的牆壁又粉刷了一遍。五歲之前,她都在牆壁的另一頭,母親的卧室。母親的床很熱鬧,被子、床單上都開著花,粉色的枕巾上還有金線繡的兩朵大牡丹。

而爸爸,舊爸爸,則睡在一牆之隔的小房間,因為沒有窗戶而陰黑,鐵絲床上春夏秋冬只有一床薄被子,髒得都看不出顏色,床邊是一個他從鄰居搬家丟掉的傢具里撿來的床頭櫃,桌腳高低不一,漆也掉了一半。爸爸有時候聽到母女三人在牆壁另一頭的玩笑話,發出悶悶的笑聲,母親就立刻垮了臉。

朱曉光從小對這種奇異的家庭關係覺得理所當然,是率先懂人事的姐姐有一次對母親說:「別人都是爸爸和媽媽睡。」

母親臉色一沉,說:「你爸爸有病。」

曉光不明就裡,可一下子也被母親語氣中的憎惡感染得嚴肅起來。她是在很多年之後才知道爸爸得的是肝病,生病之後就沒有工作,靠母親在防疫站工作養著。

「真是苦了你媽喲。」親戚們都這樣說。

可到底是誰委屈了誰?朱曉光越是長大,就越覺得不能那麼輕易地說。

爸爸原來還和她們一道吃飯;後來,就等她們吃過之後,自己一人吃,用單獨的碗筷;再後來,爸爸就縮在自己房間里單開伙,他到底吃了什麼,甚至到底吃了沒有,就再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一股餿飯的味道。」每次經過爸爸的房門口,姐姐都用力地聞一下,這樣說道。在對待爸爸的態度上,姐姐是和母親一道的,拿他當一個笑話,當作自己所有不快樂的根源。曉光年紀小,覺得總是蜷縮著的父親像一隻受傷的飢餓的獸,她對他同情多過畏懼。

有一天吃早飯,爸爸忽然出現,精神很好,慘黃的臉上有了幾分紅潤。他從他的床下拖出整整兩大紙箱的飲料來,是那個環境里很奢侈的飲料。母親很驚喜,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甚至用胳膊肘親熱地撞了撞爸爸,問:「什麼時候買的?」

爸爸不說話,只是笑,帶著三分驕傲拿出兩瓶遞給姐妹倆。姐姐冷嗤一聲,扭頭就走到門口去穿鞋,曉光高高興興地拿了一瓶。

到了幼兒園,自然要向所有人炫耀:「我爸爸給我買了一萬萬瓶『娃哈哈』,一輩子都喝不完。」

炫耀到了老師那裡,老師湊近一看,迸發出大笑:「你這不是『娃哈哈』,是『娃哼哼』!是假冒偽劣產品!」老師笑得喘不過氣,蹲下捂著肚子。很快,這個笑話就傳遍了整個幼兒園。

放學一看到母親,曉光就第一時間哭訴了這個慘絕人寰的災難。母親陰沉著臉,一回家就猛地推開爸爸房間的門,把塑料瓶砸在他身上。爸爸不太適應光亮,眯著眼睛,臉上還是恍惚的喜悅。朱曉光跟著母親發了瘋一樣推打著爸爸:「都怪你!什麼都干不好!你快去死啊!」真是恨,拳頭都捶疼了也不覺得。

第二天,朱曉光就生了病,發燒請假在家。病一半也是出於心理作用——不願意麵對同學。

母親去上班了,姐姐去上學了。屋裡太靜了,簡直像是一汪淺水,把人封在裡面。只有爸爸在牆壁另一邊的呼吸異常清楚,一點一點,把她的房間填滿。

爸爸輕輕地敲打著牆壁,一聲聲地乞求她的原諒。朱曉光用被子蒙住頭,聲音依然穿透棉絮,敲打著耳膜,她就在這悶悶的聲音中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不知晝夜。覺得黑,覺得渴,喊媽媽,沒有人應。自己跑到廚房,踮著腳直接用嘴去接水龍頭的水,忽然看到爸爸勾著腰出家門的背影一閃而過,如同一塊布被風吹動。唯一真切的,是爸爸戴著一頂大紅的帽子,帽檐周圍露出一圈灰白的頭髮。

曉光躺回床上,心怦怦直跳。窗外傳來自行車鈴聲,急促而冰冷,彷彿是用冰塊貼住了骨頭,她打了一個冷戰。敲了敲牆壁,只有一片沉默。

「我小時候老在想,如果爸爸當初沒出走、失蹤,我們會是什麼樣。」在黑暗與寂靜中,姐姐把曉光拽回現實。姐姐見過爸爸健康的時候,曉光見過爸爸、母親和姐姐冬天在結了冰的湖上划船的照片,曉光很嫉妒。

爸爸走了之後,他房間里所有的東西被清掃一空,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張高低床,姐妹倆搬進去住。母親開始酗酒——放心大膽地垮下來,眼泡總是腫得睜不開,臉上出現了她們死去的姥姥酷似河馬的相貌特徵。

「你說,他現在是死是活呢?」姐姐繼續自言自語,半天沒有聽到曉光的回應,認為她一定睡著了,可姐姐依然頑強地對著虛空說下去,因為這夜實在太長了。

「曉光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大概六歲吧,有一陣老是跟我說,爸爸回來看你了,你還記得嗎?」

朱曉光並沒有睡著,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她確切地記得,不,是確切地知道,爸爸曾經回來過。

那是一個晚上,如此時此刻。有月亮的晚上,總是很特別。月亮一動不動地在那裡照耀了幾千萬年,見識過所有的奇蹟與魔幻,月亮朝妥協於現實的人們露出深不可測的笑,說一切都有可能發生。

十幾年前的月夜,有一隻海龜爬過了窗檯,爬過了豎直的牆壁,爬到了地板上,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

海龜青黑色的殼上有一層金屬般閃亮的光澤。頭頂一圈紅,如一頂帽子扣住腦袋,紅色周邊一圈細細的灰白。無論是它佝僂著的背、小心翼翼伸出的頭頸,還是無聲息的移動,看起來都異常熟悉。

是爸爸啊!朱曉光驚得捂住了嘴。

即使是作為一隻海龜,它也太陰鬱了一些,緩慢地在房間里移動著,就像是一個領主在檢閱自己的土地。它在牆角停留的時間格外長,那裡曾經因為爸爸燒飯而被熏得黑黃,如今粉刷一新,海龜歪著頭,彷彿有些疑惑。

她光著腳跑到廁所拿了洗腳的塑料盆,悄悄地把海龜扣住,它一點兒反抗也沒有,濕潤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海龜,不,爸爸在第二天早上逃跑了,倒扣的臉盆翻了面,露出底部兩隻兔子的卡通圖案,什麼都像是沒有發生過,連一粒小小的黑色糞便都沒有。

之後的某一天,曉光在一本沒有封面的雜誌上讀過一篇外國小說,一個男人在家中變成了一隻甲蟲。小說的後一半在下一本雜誌中,她苦苦地等了一個月,才看到這個故事的後一半:甲蟲死了,甩掉了甲蟲之後,剩下的家庭成員在充滿溫暖陽光的車廂里,輕鬆地乘電車去郊外。

「爸爸,快點兒跑。」她在內心攥緊了拳頭,說道。跑過草綠色沙發的底部,跑過被風吸在鐵欄上的米黃色窗帘,跑過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的底盤,跑過一片長著蕁麻和莠草的院落,跑過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

然後,在那裡,爸爸在粗糲的石縫中縮著脖子,等待著下一次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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