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亞·手銬 第七章

柯宏志回家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寫的那封信依然完好地放在粘住的信封里,他把信拆開:

怡:

我坐在陽台的地上給你寫這封信,如果我的字變形了,這並不是出於痛苦或者情緒的激動,而是因為我把信紙放在了膝蓋上。

我腳上穿的是幾年前你為我買的拖鞋。我從來不喜歡這雙拖鞋,因為它在地板上會發出吱吱的響聲——就像現在,所以我只好出來給你寫這封信。可是,這雙鞋我一直穿著,因為它是你買的。

你睡著了。過去,我最喜歡夢中的你,夢中的你恬靜而充滿暖意。我依然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麼多的巧合,我們出生在同一個小鎮,又上了同一所大學,甚至我表妹婚禮的伴娘是你的表妹。可是,我們竟然從來沒有見過,那些共同認識的人、街道、教室、樓梯的扶手,都沒有早一點兒提醒我們相遇,緣分戲弄我們多年,就是為了讓我們在最好的時間相遇。

我帶你回我的宿舍,窗戶開著,窗外有白色的夾竹桃。床板的聲音非常響,你總是很小心,怕驚動樓下的人。我們笑一會兒,抱一會兒,哭一會兒。那時候我們的體液和眼淚都那麼的純潔和乾淨,就像早晨花瓣上的第一顆雨露。

在後來的每一天里,我都在想,那時的天為什麼那麼藍?藍得讓人覺得大海就在步行可以去的不遠處。那時候的人們,也那麼天真,為了簡單的理念,就可以去死。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那時的我總是對你這樣說,抱著你總容易產生各種悲壯的想法。我這樣說,你就會更加抱緊我說:「無論如何,你還有我。」

怡,你撒謊了。不,我絕沒有怪你的意思,因為我也撒謊了。道不行,可我仍然在烏七八糟的生活里掙扎苟活著,欺騙著自己,就像在做一個不會醒來的夢。

後來,我不得不醒來。因為毛豆沒了。

是我去認的屍體,因為你沒有那個膽量。我們之間的溝壑,是否就是從那天開始的呢?我看到了他死去的模樣,而你沒有,所以我相信他已經死了,而你不相信。是的,內心深處你從來不曾相信,不要提高音量和我爭辯。我已經厭倦了爭吵。

死亡證明是一張硬紙片,分別開給派出所和火葬場。我們的孩子活過的證據,最後就只有這一張小的紙片。

火葬的那天你也沒去。我的父親,毛豆的爺爺,生前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火葬,後來找了一塊風水很好的吉祥寶地埋著。幾年後村裡的地賣給了開發商,他的墳被刨了出來,我去移墳的時候,才發現棺木已經爛得不成樣子,這估計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當時,我想,自己死的時候,就讓毛豆把我火葬了,撒在海里。等有一天,你也死去,就到海里來找我。

我們都沒有想到,毛豆會是先死的那個。

火葬的時候,焚化爐里突然砰地發出一聲巨響,我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故,或者奇蹟。結果工作人員說,每個人被焚燒的時候都這樣,我非常失望。

怡,你厭惡我和你說這些吧?可是,請不要把這封信扔到一邊,看完它,我懇求你。這是現在唯一能夠和你交流的方式。

現在的你,依然在睡著,發出很重的呼吸。現在的我,已經不希望進入你的夢中。

毛豆不喜歡自己睡,總喜歡上床和我們擠。孩子這一點兒像你,有種陰鬱的蠻橫,一旦下定了決心,身子就像灌了千斤重的鉛。後來,那團汗津津的、死沉的小小的肉沒了,我們就再也睡不著了。你開始吃安眠藥,吃得越來越多,我不敢睡熟,因為怕你在睡夢中死去。

你醒著的時候,滿身盔甲地把自己完全封閉住,一點兒感情都滲透不進也不流出;睡著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沼澤,以慢得難以察覺的速度生長擴散,直到把我也慢慢吞沒。

天已經有點兒亮了,我聽到了遠處的雞激昂的打鳴聲。你還記得嗎?毛豆還在的時候,我們最喜歡在樓下的空地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我之前也不知道,這個遊戲竟然也可以三個人玩,一個壞人,一個保護者,一個弱者,不斷變化著身份。

現在,毛豆不在了,我們失去了保護者。只剩下一個壞人,一個弱者。我們交換身份,彼此折磨。

我不敢當面向你告別,因為我缺乏當年追求你時的勇氣。或許我從來不曾擁有過勇氣,是善良如你,給了我幻覺。我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可我喜歡通過你的眼睛審視的我,一個正直、智慧的人。現在,這個人在你的眼睛裡已經死掉了。

我寫到這裡,發現我連在信里向你告別的勇氣都沒有。可我要走了,永遠離開。

我多希望這是一封沒有盡頭的長信,可我的信紙已經寫到了結尾。最後,我不知道我這樣的一個男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是否有資格說:我愛你,我曾經愛你,我仍然愛你,我將永遠愛你。

柯宏志拿著這封信走到了廚房裡。他打開燃氣爐,第一次沒有成功,又打了一次火,才出現了藍色的火焰,他把這封信放在火上,信是從結尾開始燃燒的。

他把信紙放在水槽里,讓它自我消滅,然後在鍋里裝了一半的水,等著水燒開。

他要給自己下一碗面,然後一邊吃面,一邊等著樊怡歸來。

「就打算這樣跟別人斗一輩子。我身邊這樣的人有很多,他們被自己的美德所折磨,對生活倍感絕望,因為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耗在批評指責他人的種種惡行,然而他們卻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們的生活索然無味,只能靠幻想自己也能像當權者一樣濫用權力聊以慰藉。」

我知道一些人,失去了事業或親人後徒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在毫無意義的真空中生活,他們做的許多事終究是對真空下的窒息做無望的對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