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亞·手銬 第四章

樊怡從小到大做的噩夢都沒變過——赤身裸體地被綁在一棵樹上,然後一隻巨大的鳥盤桓逼近,她拚命掙脫出繩子,赤手捉住那鳥,它又立刻變成一隻更大的海參……

有了毛豆之後,她纏鬥正酣,聽到雞鳴聲就立刻收手——不好意思,不打了,六點半要給毛豆做飯了。

毛豆沒了之後,她就永久地失去了這個心理反射,每晚和惡魔不斷作戰,久久醒不過來。她上午才醒來,離登機只有兩個小時,臉都來不及洗,匆忙抓了幾件衣服就出門了。

直到坐上計程車,她都沒有注意到柯宏志不在了,更勿論注意到他放在床頭的那封訣別信。

樊怡從來沒有想到過外遇這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在婚姻中從無二心,這和柯宏志無關,是她愛上了「忠貞」這個詞,這個詞帶給她的感覺就像潔白馬桶里淺藍透亮的除臭劑和剛剛消過毒的杯碗,讓她從大腦深層覺得鬆弛。而一旦有偷情的念頭,想到充滿細菌的逼仄的偷情場所,以及自己卑賤的姿態就讓她呼吸不順。

可是強哥不一樣,強哥不是外遇。嚴格算起來,強哥才是她的初戀。從有記憶開始,他就住在她家對門。有一次,小學三年級的他闖了禍,被父母懲罰,赤身裸體地被丟出家門。他背靠著牆站著,黝黑得像一隻磨光了的非洲木雕,只有臀部是一大塊白印子。

再有印象的時候,就是她上高中的時候,那時強哥已經不再上學,他家在街道的盡頭開了一家露天撞球廳,叫「帝豪」,常年放著粵語歌,他每晚去那兒上班。樊怡的父親玩撞球賭錢上癮,整夜耗在那裡。她奉母親的命拖他回家,好求歹求,嗓子都要滴出血來,父親就是不理。一堆人在旁邊笑著,樊怡就只看到強哥,裸著緊而滑澤的上身,低頭用粉塊摩擦著球杆頂端,頭髮長長地擋著眼睛。她心旌搖曳,像附在了一根繩子系在屋頂的電燈泡上。

有一天傍晚的放學路上,她被強哥推到牆壁上。她倒是出乎意料地冷靜,高高地仰著臉,睜大了眼睛。對於初吻,她印象最深的竟然是老槐樹下垂下的「弔死鬼」,咖啡色的蛹快掉進眼睛裡。

還有一次,是被壓在撞球桌上,他一隻手把她的兩隻手腕擒在她身下,一隻手覆上了她的胸。撞球桌的綠絨布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可樊怡後來每次走近撞球桌,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被壓出的人形痕迹。

兩人最後是怎樣結束的,樊怡已經不記得了。就像對人解釋一件事情的原委時,總是嘆一聲氣:「說來話長。」最後連自己都不記得實際情況。

記憶里只散落著這兩個沒有前因後果的吻。她也沒有想到,這兩個吻會成為整個青春甚至中年僅有的激情的記憶。一次在夏天的開始,一次在夏天的結束。她在之後的人生里數了很多遍,依然只有這可憐的兩次。當時未發作的心悸,用了將近二十年的人生去稀釋。

她剛結婚時,和柯宏志回老家過年,父親說到強哥的近況:「你李伯伯的兒子發財了!」如何致富卻說不清楚,只說是進出口貿易。

柯宏志知道那是樊怡的初戀,格外追根刨底,笑道:「我明白了,就是賣假冒的名牌包和衣服嘛!」

彼時的柯宏志整天談論外交大事和國際趨勢,他淵博的學識簡直要從屋裡蔓延出去。她在一旁崇拜地聽著,慶幸自己的選擇。

父親嗤之以鼻:「整天虛頭巴腦,不切實際。這麼能說,怎麼不去上電視啊?」

在懷孕的那一年,她回老家待產。肚子里的孩子給了她自信,她按照父親說的地址,去找強哥的服裝店。

隔著一條馬路,她遠遠地看著玻璃櫥窗里的強哥。他坐在沙發上吸煙,身材壯實了一點兒,穿著V字領的黑針織衫顯得很體面,過去略顯做作的桀驁不馴如今變成了恰到好處的威嚴。

樊怡撫摩著自己的肚子,內心覺得前所未有的充盈和幸福。現在兩人都過著蒸蒸日上的生活,她終於減輕了對他的負罪感。

在日後局促而緊張的日常生活中,她只有在看韓劇的時候,能夠偶爾回到那個十六歲的夏天,能夠重新感到強哥手臂環住自己的力量。看韓劇的習慣是毛豆死之前柯宏志對她唯一的不滿,後來毛豆也依葫蘆畫瓢地批評她。有一次她嗓子不舒服,讓毛豆去找含片,毛豆義正詞嚴地說:「不能找韓片!你一看韓片就沒完!」

在她以為漸漸將這個人淡忘的時候,強哥突然又出現在她的生活當中。樊怡意識到,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相反的,是她孜孜不倦的懷舊將他召喚出來。

一周前的一天,樊怡的父親打電話過來——毛豆出事後,她父母每周輪流打電話過來,父親很興奮地說:「我們在集美吃飯哪!你李伯伯的兒子回來啦,請我們吃飯。剛才還說到你,我讓他跟你說電話……」

父親不由分說把電話傳出去,也不等樊怡回絕,她聽到電話另一頭也是推辭了很長時間,才有一個深沉的男聲說:「是小怡嗎?」

她臉上一燙,世上只有一個人叫她「小怡」。電話那邊又說了好些話,她卻全然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直到電話傳到了李伯伯那兒,她才逐漸回憶起來,剛剛強哥無外乎是勸她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到底還年輕,日子還很長——看來他們剛聊到毛豆的事情。

放下電話不到一分鐘,強哥就找父親要了她的號碼,發了簡訊過來。

窗外的天忽然黑下來,朔風呼呼地敲打著玻璃。樊怡心想,要下雨了,得趕緊把柯宏志的內褲收進屋。一個遲疑,雨點已經打上了窗戶,來不及了,她頹然下來:索性就讓它淋著雨。她想,她的人生就像這條晾在鐵絲上的內褲,剛晾乾就被打濕,然後再被晾乾,就這樣臟下去。

在髒得徹底救不起來以前,她總要試一試。

下了飛機,就收到強哥的簡訊。說他的飛機延誤了幾個小時,要她自己先去辦入住。

那是三亞的一家中高檔的海景酒店,是樊怡選的。雖然貴了一點兒,但樓下就是海灘,非常受歡迎。她希望自己看起來像一個遊客,而不是一個追求愛情的瘋女人。

樊怡向前台報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單獨住過酒店,她大學還沒畢業就嫁給了柯宏志,從一個家庭跳入另外一個家庭。柯宏志有著這個時代稀缺的君子風度——保護女人,使自己的女人免於與世人打交道。她忽然有種巨大的不安:她連偷情需要擁有的成熟、獨立都不具備。

樊怡在酒店房間里,百無聊賴地把房間的設施擺弄了一遍。忽然看到落地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臉上瘦出了一條條憔悴的紋路,汗濕的頭髮和T恤緊緊貼著頭皮和身體,看起來像一隻落水狗。她婚後從來沒有在乎過自己的外表,一方面是因為自信:柯宏志長得丑,因此她總覺得自己是「嬌妻」的角色;另一方面,她厭棄身邊已婚女友們的自我修飾,覺得那是出於絕望的徒勞。而當她面對著鏡子,她不得不接受把自己降到和她們一樣的高度。

她抓起錢包就出了門,在購物中心買了一條酒紅色的薄紗長裙,然後把自己身上的T恤和運動長褲直接丟到了垃圾桶里。然後進了一家髮廊。金髮緊身褲的年輕髮型師撥弄著她的頭髮,不停地抱怨她的前任髮型師的不負責任為他的工作造成的困難,並不斷提出補救方案:「姐,我覺得我們還是得做個造型……姐,我把你這邊削薄一點兒,一下子就俏了十歲……姐,我覺得我們還是得做個護理……」

他時而驚喜活潑,時而憂慮萬分,時而語重心長,時而肝膽相照,把人搞得眼花繚亂。樊怡木木地說:「都聽你的。」

剪髮的時間遠遠超過她的計畫,強哥已經到酒店了,發了好幾條簡訊問她在哪裡。而樊怡則被判了在這張轉椅上服無期徒刑,開始她還焦慮地催促,後來就完全放棄抵抗。

幸而剪出來結果異常好看,短髮在陽光下是金黃的栗色,連髮型師都被自己的成功驚訝了,說:「姐,你真漂亮。姐,你過來,我跟你合個影兒。」

樊怡頂著輕了好幾斤的頭,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心裡也輕鬆了不少。她經過一條沿海的步行道,相隔二十米的椰子樹下,每棵都有一對夫妻照婚紗照。新郎色彩鮮艷的背心在身上纏得緊緊的,新娘臉上的妝正在融化,攝影助理指導著他們的身體動作:「新郎再撅屁股,撅,撅,再撅……」

樊怡饒有興緻地看了一會兒,心想,這些夫妻在大庭廣眾之下遭受如此的罪,難免會有些患難與共的彼此憐惜吧。

強哥在催促了,溫和,但是已然不耐煩。她深吸一口氣,進了酒店的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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