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綠度母 第四章

唐鵬剛出閘口就看到出口欄杆後,一個年輕的女孩兒熱情地朝他招手。她穿著熒光黃的薄外套,緊身牛仔褲,頭上戴了一頂印著熊貓臉的棒球帽。

「你怎麼認出我的?」唐鵬走近後,第一句話問道。

「張總說,最帥的那個就是咯。」女孩兒搶過行李箱,徑自朝前走。

聽到這樣熟練而伶俐的謊話,唐鵬有些心酸。

「我們張總這幾天剛好出差忙一個項目,沒辦法陪您。派我這幾天做您的專屬秘書,叫我盼盼就行了。」女生指著自己頭上的熊貓帽子,說,「好記。」

她說得過於輕快流利,以至於唐鵬無法分辨出其中有幾分是真話,有幾分是曖昧的暗示,姓張的是真的出差,還是借故為他送上一個床伴?

女孩兒靈敏得像一隻小鹿,穿梭在來往的人群中,他則笨重地跟在後面,睡眠不足和高原反應一下下輪流拳擊著太陽穴。

「這輛車這幾天都給我們用,自駕游。」盼盼坐上越野吉普的副駕駛,彎腰的瞬間露出牛仔褲上一塊緊緻的小麥色肌膚。

唐鵬笨手笨腳地爬上后座,說:「都聽你的。」

盼盼摘下帽子,回頭一笑。唐鵬這才看清楚她的臉,她的眼睛大得不合比例,不笑的時候陰鬱而深沉,笑起來,眼睛周圍的小細紋像是一圈鋒利的小箭,露出閃光的白牙,瞬間變成一種小野獸。

盼盼說:「今晚先吃飯,給您接風,然後早點兒休息。明天咱們去布達拉宮、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然後看時間決定要不要去羅布林卡,這樣好不好?」

唐鵬說:「你安排。我這塊肉要殺要剮,全交給你了。」

盼盼沒有笑,車裡的溫度一下子降下來。

幾年前,他去參加一個熟人第三次結婚的宴席,嬌妻比新郎年輕將近二十歲,根本還是個孩子,吃力地跟在新郎身後敬酒。到了唐鵬這桌,新郎已經喝了五分醉,指著新娘大聲說:「你說她這麼年輕、漂亮,跟誰不行?跟了我,圖什麼?還不是圖我這塊五尺三寸的肉!我這塊肉!」他臉頰上的肉激烈地抖動著,新娘被他挾在腋下,瘦弱得像一隻剛被拎出籠子的小雞崽兒。唐鵬當時很注意地看了她的表情,她難堪的笑容里有一絲嫌惡。

此時的盼盼,是否也露出一樣的鄙夷呢?嘲笑著一坨悄然腐爛的肉。

唐鵬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背影,只能看到的小半個側臉是平靜的,整個天空倒映在她的目光里。她身旁的車窗搖下了一半,雲壓得很低,一小團一小團地從大塊雲朵中掙脫開,殷勤地擠進車窗,是在天上也待得無聊了吧,來人間索求吻。

車平靜地繼續行駛,他從她那側的車窗外看到一條標語:「定居工程惠及千秋萬代,知恩圖報共建長治久安。」漢字在上,藏文在下。她的臉猛然出現在這標語當中,很是怪異,唐鵬這才移開目光。

晚飯被安排在一家頗有名氣的藏餐吧,預約排得很滿,他們到達的時候離預定的時間還差一個小時,便決定在附近逛逛。

街道是環形的,經幡飄揚,桑煙蕩漾,林立的小鋪子里販賣著藏刀、轉金筒、耳環和手鐲等。唐鵬一心想著趕緊治癒腿上的血泡,心裡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盼盼不知道來了多少遍,早就沒有新鮮感。兩人都不大有興緻逛,可都為了對方做出興緻盎然的樣子來,笑得都很吃力。

唐鵬饒有興緻地去打聽一副唐卡的價格,盼盼悄悄拽他的衣袖,擠眉弄眼地暗示他走。走出幾步遠,她說:「我帶你去看好的。」

人群在環形街道上順時針流淌,熙攘、稠密。慌亂迷茫的內地人混在神色平靜的紅衣喇嘛之中,一道往前走,沒有終點,因為處處都是終點。街上所有的人像是被召喚來參加某個神秘的儀式,只有他和她在人群中逆行,像兩個逃兵。唐鵬心裡很不安,擔心這樣是忤逆了什麼神靈。生病之後,他就變得很迷信。

走進一家很小的門店,連招牌都沒有,外屋不過十幾平方米,一個穿紅色運動服的藏族男子在為唐卡上色,一手端著顏料,一手拿著極小極細的筆,臉幾乎貼著畫布。

「今天只有你一個?」盼盼問。他朝他們望一眼,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繼續畫。

盼盼湊到唐鵬耳邊,輕聲說:「你細看,筆是貓毛做的。他現在畫的是閻羅法王。」她的氣息里有溫熱的酥油茶的味道,他的耳朵像是被放在小火上烤著。

閻羅法王通體藍色,半人半獸,長著三隻眼睛,一手握著骷髏棒,一手拿著繩索,騎著水牛,水牛下仰卧著一個赤身通紅的人。盼盼說,那人因為是異教徒而受罰。閻羅法王背後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只看一眼,這火焰就像要引到自己身上一樣,唐鵬覺得腿又燃燒了起來。

「畫得真像。」他不敢走近,抱著手臂遠遠站立。

「秘訣在顏料。這些顏料全部是取自自然,手工配製,研磨的力氣差了一點兒都不行,講究得很,黃色的讓有力氣的年輕男人來磨,藍色和綠色就需要體弱的人一點點研磨。」盼盼說。

她壓低的聲音彷彿被研磨過,聲音里有細微的顆粒在滾動,很有誘惑力,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有種讓人不安的魅惑。

不安是唐鵬在腿發爛的半年裡沒有一刻擺脫的惡魔,它不離不棄地跟在他身後,永遠不休息,他醒著的時候它醒著,他睡著的時候它依然醒著。他無法溫柔體貼地對待老沈,儘管他知道自己除了她,無人可以去愛。

每次性愛都像上了刑具,他急切地想和老沈生個孩子——把兩人從發現彼此真面目的悔意中解救出來;同時,又為真正擁有一個手掌中有真實重量、無法回收的嬰兒的場景而驚恐萬分。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墮落成一個邪惡的人,卻像遠在另一個星球那樣無法施救。他整晚沉默地在房間中坐著,把潰爛的腿大咧咧地擱在茶几上。當老沈找他說話,他會埋怨她的打擾,而當她無視他,他則更加憤怒。

有一天晚上,他和老沈並排睡著。她忽然小聲說:「我覺得你不愛我了。」語氣平靜得像是討論明天的天氣。

「我就是有點兒煩躁,等我們有孩子就好了。」他把手覆在她的小腹上。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又在滴水了,他覺得他們如此無助,兩個如此靠近的陌生人被同一個奴隸主奴役,在結束乏味勞動而休憩的夜晚並排而睡,只有在同情自己的時候才有片刻的心靈相通。

突如其來的恍惚,在離家萬里的這個地方,滿屋的眼睛在看著他,一隻眼睛的怪獸,兩隻眼睛的綠度母,三隻眼睛的閻羅法王,還有釋迦牟尼,一個釋迦牟尼,兩個釋迦牟尼,108個釋迦牟尼。他們在問他,齊聲問他:你來這裡是為什麼?去睡一個小麥色皮膚的女孩兒?用一次背叛來拯救自己?你難道不知:背叛,早已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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