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綠度母 第三章

唐鵬清楚地記得,腿上的潰爛就是從他與老沈以生孩子為目的而性交的那一天開始的。

此時的他,蜷縮在小小的飛機座位上。西褲成分里的羊毛粘在腿部潰爛處滲出的黏液上,一抻,可以聽到水泡破裂發出的輕微的「噗」聲,如細微至極的嘲笑——它們惡毒地膨脹著,看他無計可施。唐鵬不斷跟空姐要咖啡,灌下肚裡,濃棕色的液體像毒藥一樣讓他手腳末端變得麻痹,只有腿像被針刺一樣疼。

鄰座的小孩兒被飛機的顛簸驚醒,開始哭鬧。他的母親責備地拍打他的屁股,孩子以更激烈的身體扭動表示抗議,狠狠地朝唐鵬的腿上踢了一腳。

劇烈的疼痛幾乎讓唐鵬暈過去,他緊緊地抓住座椅扶手,卻絲毫沒有緩解疼痛。母親讓孩子向唐鵬道歉,孩子扭動著身體:「不要!我不要!」他開始近乎尖叫地大喊著,踢翻了小桌上的一杯熱茶,灑在唐鵬的褲子上。

他的整條腿霎時沸騰起來,五臟六腑彷彿被驟然繫緊,高高吊起在體腔之內,眼前一片漆黑,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身邊是驚叫與竊竊私語。

唐鵬後悔了,他深信不疑,自己會死在千里尋醫的半路上,為了這不知真假的偏方。

偏方是柯宏志告訴他的。唐鵬的兩任女友——姜夕、老沈都認定柯宏志是他的精神偶像,仰慕得情深意切,簡直有同性戀的嫌疑。

認識他們的人都對此詫異和不解,唐鵬長得好看,畫畫、攝影都有天賦,待同性天真義氣,待異性保守靦腆;柯宏志卻瘦得難看,頭小得不成比例,像個螞蚱,昆蟲一樣的臉上還現出痴愣的神情。

相識是在大學,唐鵬剛上大一,去畢業班的師兄宿舍串門。冬天的男生宿舍像個巨大的被窩,空氣里藏著所有屬於夜晚的秘密。地踩上去軟軟的,不知是一代代青春期男孩兒的體液凝固結晶,還是被臟出了幻覺。

宿舍中間圍了一桌,七八個人湊在一起打牌。只有一個男生沒有湊在牌桌前,而是坐在床鋪上不知在讀什麼書,一片嘈雜罵街嗑瓜子的聲音中,他猛然抬頭,說:「噓!你們聽!」

宿舍一下子安靜下來,樓道里放著廣播:「革命是解放生產力,改革也是解放生產力……」唐鵬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是鄧小平的南方講話。

「你們聽,這個非常重要!」床鋪上的男生自言自語,還重重地點著頭。

「你有病吧,到底斗不鬥地主?」其他男生不屑一顧,繼續吵鬧著玩牌,在陶瓷缸里捻滅煙頭。

那張沉思而痴迷地聽著廣播的側臉,在當時的唐鵬心中留下極大的震撼——遠遠超越了第一次看到女性的裸體,那是洞察力和智慧,黏黏的沖洗不凈的荷爾蒙簡直不值一提。

那個男生就是柯宏志。

認識了柯宏志之後,唐鵬才相信世界上確實有「天才」這件事。他有著超越年齡、階層和成長經歷的敏感和洞察力,每當他眯起眼睛思考,就像是在前幾世的記憶中檢索。

然而,他並沒有像唐鵬想像中那樣成為百億富翁或是政協委員,僅僅成了一名記者,以好得驚人的洞察力和差得驚人的行動力著稱。「他只是運氣沒到。」唐鵬曾經這樣想。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唐鵬發現自己的生活質量已經遠遠地把柯宏志甩在後面,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驕傲,而是不安,他為自己不錯的生活感到歉意,為市中心有兩個衛生間的房子,為過於俏麗也過於能幹的老沈,為每次見面聚會選擇的高檔餐廳和對紅酒的挑剔。

每次見面,唐鵬總是誇大其詞地描述自己曾受到的失敗,毫不留情地自我貶損,甚至期待著柯宏志的諷刺。

一周之前,唐鵬撩開褲腿給柯宏志展示自己的潰爛:「你看我,以後咱們見一次少一次了。」

柯宏志吃了一驚,問:「兩條腿都是這樣?去醫院看過了嗎?」

唐鵬點頭:「去了,老沈開始一口咬定是我在外面不幹凈。去醫院看,醫生半天沒查出來,說有點兒像帶狀皰疹,但也不是。塗了葯發得更厲害,都沒見過這樣的。後來看了中醫,說是體內有濕毒。」

柯宏志又露出昆蟲一樣專註的表情,像是啟動了高頻聲波的聽覺系統,過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幾年前和一個老總吃飯,他說當時也是和你一樣,滿腿血泡,怎麼也治不好。後來好了,怎麼好的,你就當笑話聽,千萬別當真……」

唐鵬急切地說:「趕緊說。」

柯宏志說:「那人也是聽別人胡謅,去了西藏,找了個當地的女孩兒,第二天回來,飛機還沒落地就全好了。」

唐鵬笑道:「找了個當地女孩兒是什麼意思?」

柯宏志說:「你說呢,不就那回事。說是去了體內的濕氣。那個老總可真是有錢,可勁砸,拿女人當藥引子。」

唐鵬說:「女人就是用來醫男人的葯。」

柯宏志說:「你小心我把這話告訴老沈,看她生不生氣。」

唐鵬說:「她高興還來不及。你也見過她年輕的時候,不知和多少人膩乎,最後落在我手裡,我也覺得邪門得很,像是擊鼓傳花,到我這兒,鼓聲停了,花我也傳不出去,只能接著。如果不是被我截住,她早就桃李天下普度眾生了。」

柯宏志訕訕道:「你這是得了便宜賣乖。」唐鵬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也就不繼續說。

沉默之中,柯宏志繼續說:「你要是想去的話,我就給老張打個電話。老張你也見過的,現在在西藏做地產和旅遊,生意弄得挺大。」

飯店外是一個水池,水池中間還有個長脖子書生的雕像。幾個孩子在往水池裡扔石子,石子在水面上悠悠打了幾個漂,沉了下去,漣漪散盡,水面依舊,可石子就在那裡,石子與水都知道。念頭也是這樣,沉下去,就出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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