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綠度母 第二章

原來今天是結婚五周年紀念日。唐鵬起飛前準備關掉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日期才忽然醒悟過來,還是給老沈打個電話吧,無人接聽——還在生氣,他猶豫著要不要發個簡訊。空姐過來催促他關機,算了,女人不能哄。

老沈也不是那種需要哄的女人,她比他大五歲。剛認識的時候,他還在雜誌社做攝影記者。兩人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常對人說:「遇到老沈之前,我守身如玉了三十年。」說多了自己也信了,實情當然不是。

唐鵬如今還記得雜誌社的辦公室,隸屬於某個國企機關,所以位置極好。在一座古迹改造的公園裡,公園被不分青紅皂白地改造成了江南庭院的風格,在這座肅殺的北方城市顯得小氣。唐鵬是南方人,上大學去了西北,被貧瘠、乾涸、無法得到滿足的性慾折磨得苦不堪言,到了這裡油然而生思古幽情,畢業之後一直沒換工作。

上下班時段適逢老人集體出動的時間,他們是屬於老年人里不服老的那一撥,人如潮歌如海,歌頌祖國和革命年代,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不出一身汗誓不回家掃地煮飯帶孩子。唐鵬每每騎車經過,總是刻意減慢,對車后座的女友說:「你看他們活得多上進。」

女友是辦公室的同事,一個高挑清秀的姑娘,叫姜夕。她卻在后座上催促他騎快一些,說受不了他們亢奮的樣子,讓人對年老感到絕望。

唐鵬只好把預備好的「執子之手天荒地老」的話吞回肚子里。分明是兩類人:他要生活,她要逃避生活。分手之後,唐鵬消沉了好久,倒不是因為多麼愛她,而是因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對未來的構想猝然倒塌。

然後就是老沈了。雜誌社經營遇到困難,請老沈來講廣告營銷,她是某個時尚雜誌市場部的頭,百伶百俐,名聲在外。領導派唐鵬去公園門口接她,未見其人,先看到一雙包裹在緊身過膝長靴里的長腿鑽出車門。她淡淡地掃了一眼唐鵬,把他當作酒店門童一樣,鐵騎錚錚徑直地往前走,茂密的長髮在身後搖曳。

「你倒是快點兒啊。」她停住,回頭喊唐鵬。她不耐煩地微仰起頭,逆光,臉看不大清楚,胸部倒是清晰而驕傲地高聳著。那時候的老沈,漂亮得與那個暗淡的冬天格格不入。

晚上雜誌社領導請老沈吃飯,七七八八找了些酒搭子,團團簇擁著老沈走出辦公室,腳下生風似的很快走遠。老沈的笑聲倒久久沒有消失,爽朗而嬌媚地一下下撓著唐鵬的皮膚,讓他悵惘了一小會兒。

到了十點,領導打電話讓唐鵬也過來,他推辭了半天,聽到老沈搶過話筒,帶著醉意軟綿綿地說:「是不是不想見我?」這才答應下來。

包間里,老沈喝得面色酡紅,身邊圍了幾個臉喝得更紅的中年男子。「再喝再喝。」他們的亢奮不正常,大半個身子趴在桌子上托住老沈的杯腳往她喉嚨里灌酒。

看到唐鵬,老沈趕緊招呼:「快坐我旁邊。」

其他人帶著醋意起鬨:「是不是看上我們的小帥哥了?」

老沈也不避諱:「是又怎麼樣?來來來,走一個給他們看。」拉著唐鵬喝交杯酒。

他意識過來,自己是充當了救星的角色,賣油郎獨佔花魁的機會一輩子只有一回,頓時士氣大振,殺氣騰騰地和人拼起酒來。越鬧越厲害,終於把自己喝醉。老沈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唐鵬的手臂上,笑眯眯地看著他,酒精作用讓老沈身上的香味如排山倒海一般汩汩傳來,唐鵬竟然一下子軟弱得想哭,有種茫茫天地相依為命的感覺。他是她的「相公」,比老公還好,進可攻退可守,不清不楚地情深似海下去。

「叫嫂子!」唐鵬指著老沈粗聲對領導說。

領導笑笑。唐鵬再度高聲說:「你叫不叫?!」

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領導面色鐵青,咳了兩聲,說:「散吧散吧,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恢複了開會時的口吻。

那晚是唐鵬第一次去老沈家,什麼都來不及看與想,眼裡只有老沈,打散的老沈,破碎的老沈,她的胸、肚臍、長腿。早上天光大亮,唐鵬才被她的家嚇了一跳。

煙霧繚繞地營造出古裝劇里大俠出場般的效果,各個牆角擺著的小香爐里正散發著一股苦澀的致幻香氣。客廳里有柔軟的歐式沙發,靠牆的地方擺著中式卧榻,躺上去就是民國。屏風上是東瀛的春宮圖,荒淫弔詭的姿勢和兩張雪白木然的臉。屏風正對著的牆上卻是一幅字,上面寫著:「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釐有差,天地懸隔。」

老沈問:「這字寫得好不好?」

唐鵬說:「挺好,挺好。是你寫的?」

老沈笑道:「怎麼可能,是我求來的。」

老沈又問:「你看這個貴妃榻是新花梨還是黃花梨?」

唐鵬聽都沒聽過,壓抑住心驚肉跳,笑道:「新花梨。」

老沈又笑:「屁!新花梨有這種香味?你聞聞,快點兒。」

唐鵬在老沈的催促下,彎腰,趴在椅子上嗅了幾下,說:「挺香,挺香。」

老沈說:「你再猜……」

唐鵬笑著懇求道:「不猜了,好不好?」

老沈家每件東西都有來頭,要麼是求來的,要麼是哪兒的古董,要麼是大師給開過光的,滿目都是應接不暇的高級。唐鵬在近一年的時間裡,都無法克服進老沈家的不安,連貓悄無聲息地滑溜拂過的觸覺,都會讓他一個哆嗦。他大學之前的日子都在簡陋的筒子樓里度過,連自己的桌子都沒有——茶几吃完飯就是寫作業的書桌,以至於他的作業紙常年都有透亮的油漬。大學畢業之後他到大城市闖蕩,生活過得極簡,「家」不過是躺下就能睡覺的地方。老沈對家細緻的布置,著著實實把他震懾住了。

某一天,當老沈興緻勃勃地提議在家擺個佛堂——她在時尚雜誌上看到,某個名媛家裡擺了一個,唐鵬才忽然醒悟過來——或許是終於面對現實,這些不倫不類的堆砌和互不搭界的生硬摻雜,都不過是虛張聲勢,掩飾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這一天,是他們認識剛滿三個月的紀念日,也是他們新婚的第一天。

「我結婚純屬上當受騙。」唐鵬人前人後總愛這樣說。一開始,老沈還覺得是在誇她媚、嗲、惑,聽多了終於覺得不對勁。終於有一天,她坐在沙發上怔怔掉淚:「你覺得受騙了就離婚啊。」

唐鵬這才忽然看清自己:對於婚姻,他一直有種兒戲感,就像是無意中轉檯看到的一出漫長而狗血的連續劇,看的時候一邊罵,一邊心甘情願地受騙,全是被一股惡作劇的趣味和好奇心支撐。而且,知道自己總能關上電視,爬上床,在黑暗和寂靜中睡去。

這樣對老沈並不公平,唐鵬反省。那麼,就要個孩子吧,為自己在這段婚姻中尋找一些腳踏實地的真實感。他不無天真地想,絲毫不知道這是他末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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