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自畫像 第六章

畫展終於要開幕了,最興奮的是紅髮女孩兒。她換上了一件貼身的粉色連衣裙,腰部鏤空,曲線妖嬈,大紅色的瑪麗珍鞋則又顯得純真而危險。看她專業地給畫廊內部的員工進行作品的概述,姜夕想:年輕的一代真的破門而入了。

來的人不少,超過了姜夕的預期。她費力地笑著,試圖和每個客人去交流。時而和紅髮女孩兒眼神交匯,姜夕做出哭喪的臉,女孩兒示意她打起精神、挺起胸,不要駝背。

姜夕振作起精神,她扭頭,看見了林滿。

上一次見到他,是她從他租的畫室里搬出來的時候,林滿幫她把畫搬上車,他苦笑道:「你的畫里沒有我了。」

那是六年以前。她沒有想到六年的時間會在一個人的身上產生如此大的變化,他的頭髮灰白了一大片。臉頰上的肉明顯下垂,顯得非常悲愁。他也看見了姜夕,朝她微笑著。他的眼鏡似乎都變得更厚更臟,眼裡一點兒神采也沒有。

姜夕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過那十幾米的路,來到他面前的。她避免去看他凸起的肚子,正如他避免去看她脖子上縱橫的皺紋。

「你怎麼來了?」姜夕說。

「這裡有一個商業機構邀請我來做講座,我就來了,剛好在報紙上看到你個展的消息。」林滿說。

「看起來你還挺忙的。」姜夕笑道。

「還不賴。」林滿說。

成功的反面並不是失敗,不是突如其來的空虛,而是提供給你一種還不賴的生活。差不多的繁忙程度,差不多的生活形態,差不多的高朋滿座。只不過,日復一日的生活漸漸散發出一股酸腐的氣味。和你廝混的人也越來越模糊和不體面。彷彿是泳池的水被慢慢抽干,最後只剩下池底枯黃的落葉。

起初,你毫無察覺;後來,你假裝沒有察覺;最後,你接受自己已經淪為二流的事實。

林滿雖然嘴上說著自己繁忙的日程,眼神卻釋放出求救的信號:救救我,不要讓我和池底落葉一起被沖走!

姜夕胸中無數情感猝不及防地湧上來。林滿看出她快要哭出來,趕緊轉移話題,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鑽戒,笑道:「這麼大的鑽石,是個商人?」

姜夕被他話里的嘲諷刺傷了,冷冷地說:「是個作家。」

她強迫自己回憶喬意的好處。喬意也看她的畫,但從來不像林滿一樣直率地評論,從來都報以無差別的驚喜,像是一個別無所求的退休老人,每天早上去陽台上看自己在世上唯一留戀的幾盆土,無論開出什麼花來,都覺得很神奇。喬意對待她,就像對待一盆脆弱的盆栽。

林滿說:「怎麼這麼不接受教訓,又找了一個藝術家?」

姜夕下意識地轉動著指上的戒指,說:「如果一個女人,不幸和一個藝術家戀愛過,就很難再和一個普通人在一起了。」

她說的是實話,她也嘗試著和商人、醫生交往,但結果總是失敗。

「你呢?你的孩子大學畢業了吧?」姜夕問道。

林滿眼角堆滿溫柔的皺紋,笑道:「我都快當爺爺了……我離婚了。我前妻再嫁,去美國了。」

姜夕很震驚,當年和林滿在一起時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狂喜,一切的碎片,一切的斑斕又撲面而來。

她笑著做出遺憾的樣子來:「怎麼我沒趕上呢?如果我當年沒有那麼瘋就好了。」她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當初有沒有想過為我離婚?」

林滿大笑起來,笑聲又恢複了往日的神采,他說:「當然了。」他嘆了一口氣,像看一個孩子一樣看著她,又說了一遍,「當然了。」

他看著她,笑著說:「我走了。」就像過去,他離開她的畫室之前日常的道別。宣布了好幾遍要走,腳卻遲遲不動。

姜夕內心生出一絲疼痛:別那麼快就走!時間還沒到!

她看著他的臉,想要把他的臉牢牢地記住,甚至充斥她的整個回憶。她想把童年、青春全部忘卻,讓其他男人的臉、其他男人的身體都逐漸被記憶之海浸泡溶解,最終僅僅是他們的隻言片語浮在內心的虛空中。然後,只剩下她和林滿之間的回憶,讓憤怒和怨恨消失,只剩下至今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與柔情。

林滿被她看得局促,倉皇地道別,幾乎是跑出了畫廊。

姜夕追了出去,跑到他身邊,摸到他的手指尖,然後鄭重其事地拉住他的手——過去,他們從不這樣,他們一直是急不可耐的。

林滿的手心全是汗,他窘迫而慚愧地說:「我已經是個老人了。」

「我知道。」姜夕說。

她一向最愛這樣的故事,只因為一眼的怦然心動也好,一瞬間的刻骨銘心也罷,就這樣無怨無悔地奉獻出自己的一生——並不是許給對方,而是許給自己如同殉道者一樣悲壯的命運。以超人的意志抵抗住了時間的摧毀,這是日常生活的史詩,是戰勝了自私與慾望的神聖一刻,把庸俗的現實擊得粉碎。

「我們走吧。」姜夕說。

「去哪兒?」

「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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