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自畫像 第五章

「我當初在大陸的畫廊里,就是被這幅畫驚艷到的。」紅髮女孩兒指著剛剛掛上去的一幅畫說。

畫上是一個人體模型的雕塑,從凸起的光滑乳房看出是個女人,可是到脖子那兒就沒有了。它看起來被摔碎成無數塊,然後又重新拼在一起。工筆畫,每一處破碎的痕迹都比頭髮絲還細。

「《受傷的女人》。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太普通?」姜夕說。

「我記得那次畫展全是女性畫家,很feminism(女權主義),視覺衝擊很大,很強的控訴感。可我唯獨對這幅畫印象很深刻,這種脆弱反倒很有力量。」紅髮女孩兒說。

「年輕的一代已經破門而入了!」

姜夕還記得那是林滿為那次畫展上她的畫寫的評論。他寫道:「老一代拙劣地扭捏作態,不肯相信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

姜夕看著他對自己的滿紙溢美,覺得有些恍惚。學生時代,把成功之路看得漫長而險阻,身心都做好了苦熬的準備。看成名藝術家的自傳,總喜歡揀最艱苦貧困的那一段,看得熱淚盈眶,恨不得張開雙臂說:「讓苦難來得更猛烈些吧。」

後來發現這條路原來短得驚人,走著走著就發現視線里出現了終點處的鮮花和點心,想像里的荊棘和暴風雪都沒有出現。未免覺得無趣,無趣是對人生最大的懲罰。

畫這幅畫時,是她和林滿在一起的第五年。

她離開了和唐鵬同居的小屋,搬到林滿給她的工作室。她離開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如躍進捕鼠夾的老鼠一樣跳入了林滿為她提供的生活。林滿把所有的錢全放在一個抽屜里,用藍白條紋的絹布蓋著,她覺得自己像古代的良家婦女——這個認識,使她非常快樂。錢少了,林滿就再默默添上,像是童話中可以生財的寶盒,他太知道該怎樣維持著不食人間煙火。

第一次出去旅遊,是林滿帶她去台灣。

林滿和友人約在溫州街的舊書店談事,他們坐在裡屋,姜夕在外屋雜亂的書架上翻書,爬上爬下,出了一身汗,淘到一本《龔半千課徒畫稿》,驚喜地望向林滿,想向他炫耀,他恰好微笑著看著自己,像是她理想中慈愛的父親。

他招呼她過去坐,她坐在他身邊翻畫冊看,他聊天的聲音又低又遠。她像回到了中學的下午,逃了體育課,坐在灑滿陽光又空無一人的教室里,趴在手臂上假寐,聽到腕錶上秒錶的聲音,未來連接著過去,時間像是在那個瞬間穿越了。

她看著畫冊,猛地抬頭時不小心撞到林滿的手掌,原來她坐在了一片曝晒的陽光下,他很自然地一邊說話,一邊用一隻手掌去擋她額前的光。

他的友人看著他們笑,姜夕不習慣他在人前表現出的親昵,低下頭繼續看書,既不好意思也感到有些凄涼:他的友人定然看出她是他的情婦。

傍晚,林滿說要帶姜夕去「亂世佳人」吃飯,本以為是高檔會所,結果是一家小炒店。他們在二樓的天台上吃飯,熱氣騰騰的時蔬和海鮮源源不斷地端上桌,兩人吃得快而沉默。魚入口即化,嫩得剛送進嘴裡時整個後腦勺都「嗡」的一聲,恨不得要流淚。兩人對視,看到彼此濕潤的眼眶如含情脈脈,同時大笑起來。

吃完飯,她先下了樓,在小飯館的門外等著他。他結完賬出來,她看他神情輕鬆,兩鬢各一抹灰白。這一刻,他的過去和未來都是她的。她愉悅地衝上前,像個孩子一樣抱住他的脖子,他踉蹌了一下,窘迫地笑了起來。

她把臉埋在他的頸窩,不願意從他身上下來,她赤腳踩在他的鞋上,他帶著她往前走,像在笨拙地舞蹈。

回到酒店,兩人看電視,是個催眠的綜藝節目,很多明星興高采烈地被催眠,說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你也把我催眠了。」林滿看完,心滿意足地得出結論。

他以為這是對她魅力的讚許,姜夕卻很不喜歡這種說法。彷彿她騙了他,他一直是一個無辜而忠誠的受害者,有一天夢醒之後,他就安然無恙地回到原來生活的軌道上。

這個不愉快的想法一直伴隨著她直到回程。在台北的機場,她依然竭力做出愉悅的樣子,在機場買了很多禮品,幾乎沒法提上飛機。

林滿有些不耐煩:「去個台灣都這樣,要真帶你去美國,你不得搬座山回來?」他和他妻子上個月剛去過美國。

姜夕微笑道:「我沒見過世面嘛。」內心則不斷地下沉,心想:不能這樣下去了。

不能這樣下去了,這樣的想法在姜夕的腦海里又不斷翻滾了兩年,轉眼她就過了三十歲。

「你看到好的人,不要放過,把自己嫁出去吧。」林滿總是這樣說,語帶嘆息。可時而又故作兇狠,在她耳邊低語,「我要把你霸佔到四十歲,到時候,哪怕你想嫁,也沒人要你。」

他反覆無常,是篤定她不會離開自己。

林滿的畫這兩年在藝術市場的價格一路下跌。他最近畫的系列都是醜陋而扭曲的中國人,他認為諷刺而尖銳,卻被評價為「老舊滯重」,他愈發不敢動筆。姜夕的創作熱情和名氣卻一路看漲,林滿偶然來她的畫室,看到她的畫會忽然暴躁起來,說:「這些題材宋人、清人不都畫過了,你再畫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她維護著他的自尊,小心翼翼地不反駁。

他不再能摸准藝術和市場的標準,唯一對姜夕十拿九穩。

林滿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竟向姜夕講起自己當知青時和妻子相遇相戀的故事,如何在極貧的環境中相依為命,他把這故事作為青春甜蜜而苦難的勳章。某日,又誇某個來採訪自己的藝術雜誌女記者比當年的姜夕更有靈氣。

「他是要逼瘋我。」姜夕清醒地意識到,他是在不斷地傷害她、刺痛她、遠離她,來試探她的極限,彷彿把一根鐵絲放在火上燒,考驗它何時會軟化彎曲。如果她留在他身邊,則證明了他對她的魔力;如果她崩潰,離開,那麼她的軟弱則證明了他對於女人的判斷,對人性的鄙視。

怎麼都是他贏。

姜夕終於崩潰了,把水杯、牛奶盒、煙灰缸、鑰匙全部都扔向他,一個都沒有命中,全都摔在了地板上。

「你現在真是名副其實的女畫家了。」林滿走之前,冷笑著說道。

姜夕跪在地板上撿玻璃的碎片,心想:自己這幾年過得簡直毫無知覺,如同上了一條黑膠皮的傳送帶,輸送進一個黑暗逼仄的小洞里,她卑微如老鼠。

姜夕把自己關在房裡好幾天,畫了這幅《受傷的女人》。女人並不是被男人所傷害的,男人並沒有傷害女人的能力,他們什麼也不懂,如同最簡單的哺乳動物一樣呼吸、獵食、睡覺,行走在草地上、石縫裡。女人被切斷了引力,如同在一部失去重力的電梯里,重重地摔在男人的身上,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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