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自畫像 第三章

確定了第一幅畫掛的位置,把畫在淺藍色的牆壁上固定住,紅髮女孩兒誇張地「哇」了一聲,所有人都笑了。

畫里是個男人的裸體。年輕男人大步行走在水邊,側面示人,微微低著頭,灰白的身體,灰白色的頭髮,平坦的小腹被一隻白鶴的脖頸纏住。男人看起來清癯而柔軟。

畫里的男人是她第一個正式的男友。

姜夕是那種從小就好看的女孩兒,因為畫畫,氣質獨特,追求的人也多。因此,她少女時期就給自己立下原則:不和男孩兒單獨看電影,不和男孩兒單獨吃飯。立下了一大堆規矩,上了大學才發現自己在兩性關係上遠遠落後於同齡人,慌慌張張地開始談戀愛。

開始和男孩兒們約會之後,姜夕才發現自己無法愛人。電影里、書本里、同宿舍的女生身上出現的狂熱與惆悵,她自始至終都無法感受到。她從來沒有坐在電話旁等待過,也從來沒有為一句模糊的話而輾轉失眠,哪怕心儀的男孩兒移情別戀,她的難過也不會超過一天。所有人都以過來人的口氣告訴她:那是因為你不夠愛他們。

這話只有一半是對的。

她非常愛他們的身體。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看著騎車男生微駝的背脊曲線,這帶來的幸福感遠勝於親吻和擁抱。她對他們的愛是純視覺的:夾著香煙的彎曲手指,跑動時繃緊的小腿線條,回頭時肩膀傾斜的線條。這些是她想佔有的部分,這些比愛更永恆。

當他們的身體無法再提供給她視覺上的刺激,她對他們的迷戀也就隨之結束。

她第一次見到唐鵬的時候,離著很遠,就聽到了他身體的聲音。

那時候她已經研究生畢業,在雜誌社工作了兩年。唐鵬是新來的攝影師,他第一天上班就遲到,來的時候大家在會議室開會。隔著玻璃,姜夕看到他站在辦公桌前,穿一件洗白的牛仔褲,灰白色的T恤只有一半塞在褲子里。他兩手插在褲袋裡,微聳肩,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他的身體線條發出類似貓叫的綿長慵懶的呼喊,為之可以衝動落淚。

兩人作為辦公室里僅有的單身青年,眾望所歸地談起了戀愛。姜夕鬆了一口氣:有了正式的男友,迅速從雜誌社的儲物間里搬了出去,終於不必每天提心弔膽地保全自己了。

唐鵬和姜夕在離雜誌社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小間房子。雜誌社在公園裡,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那一段路就成了約會時刻,春夏的空氣是濕漉漉的青草味,秋冬的空氣則有一股枯枝敗葉燃燒的味道。兩人牽著手從橋上走過,穿過蒼白的黑夜,聽到橋下湍急的流水聲。唐鵬緊緊地用胳膊摟著姜夕,她環抱著他的腰,感到他的脊樑綳得緊緊的,原來愛是這樣結結實實的。

住在一起之後,唐鵬無意中在舊雜誌里看到姜夕大學以前得獎的畫,詫異地問道:「你現在怎麼不畫了?」

姜夕主修美術史,上了大學之後再也沒有畫過畫。她笑道:「可能是小時候得獎太多,噁心了。」

「你不應該放棄!」唐鵬鼓勵她,眼裡泛著孩童一樣的光芒。

姜夕被他眼睛裡的光芒打動。唐鵬有種罕見的天真,他是不曾被敗壞過的好孩子,對世界還有一塵不染的想像,甚至聽到「窮人」兩個字,眼裡都會泛起異樣的水光,彷彿面前立刻出現了一個亟待拯救的對象。就連拍照,也總愛拍乞丐和打工者,連雜誌社的領導都忍不住抱怨:「人文關懷,心裡關懷一下就行了,不要每次都把照片弄得髒兮兮的。」

姜夕笑道:「那我畫你?」

唐鵬立刻開始解扣子,把襯衫脫了,又脫了牛仔褲,牛仔褲的皮帶扣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他坦然地露出少年一樣細長的身體,夕陽在他身上投射出悲劇性的陰影。

原來他知道自己好看啊。姜夕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用畫筆在他的小腹畫上一隻白鶴。

凝視著畫里年輕男子低垂的眼睛,姜夕想:一個人在畫家的畫中永遠不會老去,畫家自己卻老了。

她忽然有些猶豫:「要不然,這幅畫收起來,就不要展出了吧?」

紅髮女孩兒誇張地整個撲在畫上做出護衛的姿勢,說:「不要這樣子對他啦!」她的臉剛好貼在畫中男人的小腹上,大家又笑了起來。

姜夕也笑了,說:「你不覺得畫得並不好?」

紅髮女孩兒收起故作幼稚的神情,認真地說:「雖然能看出沒有深思熟慮過,但是比之後的畫更直接、更愉悅。」她又湊近了畫布,指著那人大腿內側的一處陰影說,「因為不太專業,反而讓人很心動。讓人想抱抱畫里的男孩兒。」

姜夕抱臂笑道:「那時候對青春還不珍惜,不像現在。那時候畫了好幾幅類似的畫。畫身體的,最後只留了這一幅,其他的全扔了。」

她把下一幅畫固定在牆上。退後一步仔細看,這幅畫是她隔了兩年之後的作品,已經是她初成名時的形狀,壯闊細膩的工筆水墨,非常沉靜。只有瞬間,沒有故事。只有觀點,沒有情緒。

兩幅迥然不同的畫擺在一起,中間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卻像隔著萬水千山。

紅髮女孩兒笑道:「來看的人肯定會問,這個畫家中間兩年發生了什麼。」

不是發生了什麼,而是遇見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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