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自畫像 第二章

酒店房間很大,正對著台北最美的天際線,雲與青黛色的山之間是一道黃昏的餘暉,高聳的老舊建築像是山谷霧氣中的海市蜃樓。

姜夕沒有花太多時間看風景。她迅速沖了個澡,把帶來的衣服掛在衣櫥里。一溜從黑到白之間漸變的色譜:黑、深灰、珍珠灰、象牙白、奶白、甜白、白。喬意很不滿她的穿衣風格,他比她大十八歲,剛好大出一個青春來,卻在姜夕身上享受不到年齡差距給感官帶來的新奇和刺激,簡直是上當受騙。

套了一件沒有輪廓的黑裙子,姜夕趕緊下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一到大堂就看到一個紅色頭髮的女孩兒微笑著迎上來。

紅髮女孩兒是畫廊的工作人員,來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兒很嬌小,穿球鞋,比姜夕矮一個頭,穿著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褲。她的動作和表情雖然稚氣誇張,卻有掩蓋不住的精明鋒芒,她連連驚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兩人握手,姜夕看著女孩兒指甲上印著小惡魔的圖案,十分有趣,女孩兒則打量著姜夕拳頭中指上的六爪鑲嵌鑽戒。姜夕不自然地轉動了一下戒指,把大得顯眼的鑽石藏到了手掌內。

「喬先生沒有一起過來?」女孩兒幫姜夕拉開酒店的大門,隨口問道。

姜夕和喬意訂婚的事雖不是秘密,可也沒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種被人窺探和研究的不適,把門拉住,冷冷地說:「我自己來。」

女孩兒立刻感覺到了,笑容僵在那裡。

姜夕意識到自己近來對年輕人有越來越多的不滿和理直氣壯的苛責,尤其是對漂亮聰明又有野心的女孩兒,這恐怕是衰老之後才會啟動的自我防禦機制。她軟了口氣,笑著問道:「剛畢業嗎?」

女孩兒說自己還沒畢業,現在是實習期。

姜夕笑道:「我第一份工作是在雜誌社,沒錢租房,住在辦公室的儲物間里,門都鎖不上。我還記得那時候有些男同事,四十多歲,每天早早地到辦公室,打開我房間的門,大口吸一口氣,說:『越來越有女人味了。』」

沒有比同情更能迅速拉近距離的情感,紅髮女孩兒聽得又驚又氣:「那你沒告他們性騷擾?」

姜夕笑了,說:「我們那時候怎麼敢對長輩拍桌子?」

國營的雜誌社大部分的員工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僱員,因此雜誌社維持著一種如今稀缺的大家庭感:溫暖但是藏污納垢,每個人都坦然地暴露出自己懶惰、醜陋的一面。家醜不可外揚,面對齟齬,大家默契地捂住彼此的眼睛。

紅髮女孩兒突然想起什麼,從大包里找出一個資料夾,翻開是一張影印的老照片,那是雜誌社創刊十周年時的員工合影,大家坐在台階上,笑容燦爛。

「是這時候嗎?」女孩兒問。

「這你都能找出來!」姜夕很驚訝,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眾星拱月般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穿綠色的一字領背心和高腰牛仔褲,無可挑剔的鵝蛋臉,歪著頭,不笑,可是眼神有媚態。不分對象的嫵媚就是諂媚。

「那時候的我比較軟弱。」姜夕不好意思地輕聲說。

在去畫廊的車上,紅髮女孩兒坐在前座,說自己第一次看到姜夕的畫是在大陸的一間畫廊,當時非常驚艷。「真的很巧欸,沒想到我參與的第一個項目就是你的畫展。」女孩兒很興奮。

聽他人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姜夕有點兒恍惚。她想到了自己幾年前在美國,遇見一個德高望重、白髮蒼蒼的科學家和他年輕的女秘書,科學家已經老得記憶力衰退,在涉及具體年份的時候總是會卡住,女秘書俯在他的耳邊提醒:「1971年的時候,您剛到密歇根大學……」彷彿他已入土,而她是他的一座博物館。

姜夕身上一陣惡寒。

她開始後悔,覺得答應做個人回顧展——也是她的第一次個人回顧展,是個錯誤。

她已經到了中年。按理說,已經到了收割的季節——對於智慧、財富、聲名,她應該感到前所未有地踏實和實在。可如今,在人生的路上走了一半,她回首望,卻只看到斷壁殘垣,如見鬼一樣心驚肉跳,前所未有地輕和空虛,空調吹出的涼風如海潮,隨時會把她捲走。

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斷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馬路中,陷到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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