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

1.

那個跟阿童木分開後的清晨,三三趕在爸爸媽媽醒過來之前跑回家裡,重新鑽進已經透著暑氣的被子裡面。她的床頭放著一本歷史複習提綱和一本數學函數習題集,所有的空白頁上都已經用圓珠筆和鉛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注釋和解答方法。現在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蠅頭小楷,她再也不想碰書桌上的任何東西。眼淚和鼻涕幹了以後臉上的皮膚就緊繃繃的。如若媽媽問起為什麼她的眼球上布滿了哭泣以後的紅血絲,她就說昨天晚上喝了雀巢咖啡以後失眠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的失眠和頭痛的頻率都越來越高。在那些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的夜晚,她揉著乾澀的眼睛想著,自己或許會很早死掉。其實她早就已經原諒阿童木了啊,原諒他的粗暴兇殘他帶來的那些幼稚的謊言他逼迫她做的作業他的愛,原諒他的那些無法彌補的時光,因為畢竟是有那些快樂得想要雙腳離地並且尖叫著飛起來的光陰啊!她知道若干年以後等到記憶再次變得模糊起來時,如果她在電視裡面看到他因為殺人或者搶劫或者綁架被槍斃的消息的話,一定會抱頭痛哭,並且想起那些被他領著在嚴家宅里瘋狂奔跑的日子,那些放學後天將暗未暗前的狂歡。她總是覺得終將會有那麼一天,這讓她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不肯放棄哪怕是報紙中縫的小消息。她相信他永遠都無法變成一個他們所以為的好人,他生來就是個腦袋後面長著反骨兇殘的劣跡斑斑的男孩。他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所有的人,他們都是他的敵人。他生來就是為了為非作歹,儘管自己都厭倦但是卻根本沒有辦法改變。但是哪怕有一天他死了,她都會記得在十二歲那個夏夜,他爛著手臂,胡言亂語東倒西歪地把石頭扔進蘇州河裡的模樣,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七月。從此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被困在了大人們看不見的地方,他們的呼喚和叫嚷都沒有人聽到,他們孤獨地糊裡糊塗地自言自語地長成了現在的模樣。

而現在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就真的再也不會忘記了。

三三在天完全亮起來前又迷糊著睡過去了幾分鐘。她夢見跟林越遠騎著自行車在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上飛快穿行。正是早晨最熙熙攘攘的時候,兩旁的梧桐樹已經長滿脈絡清晰的深綠色樹葉,卡車橫衝直撞從他們身邊高聲鳴著喇叭呼嘯而過。她跟在林越遠的後面,那個頭髮全都被風穿得像後倒去汗衫鼓成風帆的背影,這夢境如此真實。如果不是刺耳的鬧鐘響起來,空蕩蕩地醒過來,她根本就想不起來這只是個夢,而且明明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卻好像被無限拉長,她甚至看清楚了他腳上那雙沒有沾灰塵的白色跑鞋。然後她心灰意冷地爬起來,看到媽媽已經正在廚房裡煎兩塊糖年糕,圍著條沾滿油漬的圍兜。是從什麼時候起媽媽剪了短頭髮呢?她的短頭髮很不好看,就好像棵枯萎的菜一樣緊緊貼著頭皮,上面蓋著皮屑,看起來疲憊不堪。她在年輕的時候梳過長長的鬈髮,劉海總是高高地翹起來。每個禮拜天的下午她都會站在鏡子前用捲髮棒和吹風筒認真地吹自己的劉海。那真是美好的時光。

媽媽回過頭來看到她便說:「早晨夢見你帶著行李去大學報到了呢,但是看起來你卻只有一丁點大,就好像你第一天上小學時的樣子。我還記得那天你背著只檸檬黃的書包,頭髮短得像個男孩子。別的小孩在門口哭,而你一點都不害怕,連頭都不回就一個人往校門裡面走。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

她沒有說話。媽媽不知道她今天就要離開。他們誰都不知道她就要離開。

她偷走了爸爸襯衫口袋裡面的兩百塊錢。本來她想要帶走兩條裙子,但是衣櫃裡面其實並沒有好看的裙子,所以她就往書包裡面塞了一條運動褲和兩件可以換洗的長袖襯衫,另外她沒有忘記帶上兩本買來以後還沒有看過的小說以及昨天剛剛被塞進信箱的一本電影雜誌,又給隨身聽換上了兩節新的五號電池,帶上了那張小紅莓樂隊的《給忠誠的過去》。可惜在她出逃的那天她並不能像那裡面一首歌曲中唱的「塗黑色的指甲油,穿馬丁靴,在太陽底下喝蘋果酒」。她把書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喝牛奶的時候為了節約時間媽媽用一把鋼絲齒的木梳幫她梳理很難梳通的頭髮。她看到鏡子里自己那頭桀驁難馴的蓬鬆又難看的頭髮,想起在半夜裡聽的午夜電台節目中念的小說,小說里的女主人公總是有著這樣海藻般的頭髮。現在她就有一頭海藻般的頭髮啊,可是在現實中就一點都不好看。她睏倦地任由媽媽給她扎辮子,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的難看和灰心喪氣。但是現在她不再在乎這些,因為她再也不會遇見林越遠了,在她以後漫長的生命中她都不會再遇見他了。沒有奇蹟會發生,她沒有能夠阻止他們倆的玩鬧,而現在她連個企求原諒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大概是三三生命中最最漫長的一天。當她坐在教室里的時候幾乎要熬不過去,幾次想要放棄。她從未有過逃夜和離家出走的經歷。小的時候阿童木經常為了躲避爸爸的棒打而逃夜躲在菜場的雨棚底下過夜,睡在堆成小山的白菜堆裡面,第二天帶著渾身腐爛的白菜氣味來上學。他就是這樣摸爬滾打著活過來的,但是三三卻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家。她反覆地問自己,為什麼要逃走呢?因為有的時候她想,其實那個應該進少管所的人是她呢,而她卻把阿童木一個人丟在那個鬼地方,把所有的過錯都栽在他的頭上。他已經付出代價了,可是她又怎麼能夠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呢?

後來到底隔了多久林越遠才被人發現了呢?小說里說溺水的小孩的屍體會漂浮起來,皮膚被浸成腫脹的灰白,衣物都被水流沖走,面目全非。他的爸爸媽媽會傷心得想要去死。每每她想到這一點就如被刀割般幾乎無法喘氣。為什麼她竟然做過那麼殘忍的事情,她竟然把林越遠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冰冷漆黑的河底而且從此閉口不言?她就是阿童木的同夥啊!她該跟他一起死掉或者一起被送進少管所裡面去,可是現在阿童木卻一次次地代她受過,她怎麼能不原諒他呢?她怎麼能夠再叫他兇手?是她把他變成了真正的兇手,是她都是她,是她的過錯。她從來未曾為自己的過錯付出過代價。那些不快樂算什麼,那些傷心算什麼,她把自己按在課桌上,這才感到自己在整個青春期所受到的那些所謂的傷害都是狗屁,那些成績單那些情書那些哭泣挫折羞愧都是狗屁,考不考得上大學都是狗屁。有人死掉了,她卻像個真正的懦夫一樣縮在龜殼裡面過日子。她從未勇敢地去愛,從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她渾渾噩噩地令人厭惡地成長,她的那些少年情懷就是一坨大便或者連大便都不如。

那天放學鈴聲打響時,三三隨著那些把課桌翻得砰砰響的同學走出教室去。走廊里推推搡搡的人真多,操場上面排練著運動會開幕式的低年級學生剛剛散場。她背著書包從他們中間穿過去,看起來跟個普通的女高中生並無兩樣。學校的廣播台播放完《運動員進行曲》以後突然放起一首在十幾歲的時候曾經非常流行過的《眼淚》來。她買過那盒磁帶,會唱裡面幾乎所有的歌曲,所以就跟著高音喇叭里回蕩在整個操場上的歌曲低聲哼唱起來:「青春若有張不老的臉,但願她永遠不會改變。許多夢想總編織太美,跟著迎接幻滅。」沒有人知道她鼓鼓囊囊的書包裡面塞著些什麼,沒有人知道她的計畫。她照舊在本子里抄寫了當天要完成的習題,她還在課間休息時順口背了兩頁英文單詞。沒有人知道她就要逃走。抱歉這次她又要逃走,她一無是處除了跑得那麼快,她依然是那個就算穿著搭襻涼鞋也依然跑得飛快的女生。她只能跑得遠遠的,跑到記憶夠不著的角落裡去,哪怕是費盡最後的那點力氣也沒有關係。她偽裝得真好,沒有人看得到她的內心,沒有人看得到她那顆無所事事的內心。但是三三沒有在校門口看到阿童木的身影。如果他在那裡的話,哪怕是擠在人堆里她都能把他給認出來。他那副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要跟他作對都跟他格格不入的樣子,沒有人能夠混淆,所以他不在,他沒有來,他沒有像過去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站在學校門口把三三拽上那輛破自行車。她想他會來的,因為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親人和骨肉相連的記憶,所以她背著沉重的書包固執地站在門房間里注視著外面紛鬧的馬路,眼神像個男孩子般堅定又執著。肩膀酸了就把書包拿到手裡抱著,再後來把書包放在地上,再後來蹲下來,再後來靠著書包坐在牆壁的角落裡面玩弄著鞋帶。再後來,再後來天就黑了。操場上打籃球的男孩都紛紛把自行車鈴按得丁零作響地從她身邊擦過去,圍牆外面那些巨大的殘破的霓虹燈招牌又刺啦刺啦地亮起來。那短暫的只屬於他們倆的黃昏的瘋狂時光結束了,她該背著書包從嚴家宅閣樓狹小的樓梯上爬下來,趁著爸媽下班前狂奔回家去,就算「魂斗羅」只打到一半始終不能把最後的大老闆打死也沒有辦法了。他們倆的時光已經結束了。

三三迷惘地望著亮起了路燈的馬路,遠處高樓上的霓虹燈多像是撒下來的巧克力糖屑呢。她要站起來時被屁股後面的硬物碰疼了骨頭,一摸,是阿童木送給她防身的硬塑料柄小刀。雖然她連蘋果都不會削但還是隨身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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