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13.

其實這麼多個夏天過去了,上海彷彿總是這般模樣,總有建造了一半的高樓,那些綠色的腳手架搭在高樓的中段,鋼筋水泥都暴露在外面,在黃昏里顯得分外不真實。不過,十二歲那年蘇州河的水還是粘稠到好像柏油一般墨墨黑的。三三跟著媽媽坐二十一路公交車去四川北路外婆家的時候,總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就聞見那股粘稠的味道,於是她的神經都興奮起來,因為外婆家裡有幾個表妹在,或許還有一碗糖醋小排骨和幾塊從外國帶回來的巧克力。那也是夏天,一到夏天整個上海都籠罩在蘇州河的氣味裡面。那年的夏天因為要畢業考試,所以媽媽用自行車帶著三三騎很遠的路去補習班。沿著蘇州河的堤岸走,邊上就是棚戶區,小孩子用一根橡皮管子在路邊洗澡,四處瀰漫著肥皂和河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而晚上回來的時候,地上到處是水窪,頭頂還有黑漆漆的低空飛過的蝙蝠。三三總是很害怕,縮著肩膀閉著眼睛,在黑暗裡感到這簡直就是一條永遠都走不完的路。她默默地祈禱著不要有老鼠突然從堤岸邊躥出來,而所幸媽媽是強大的。她渴望著有一天變得像媽媽這樣強大,好像從來不畏懼也從來不會掉眼淚,一個人帶著三三在這黑暗而可怕的蘇州河邊上慢慢騎著車,上坡下坡。什麼時候才可以變成像媽媽這樣的女人,這樣鎮定,並且所向披靡?整個上海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是一個大工地了,灰顏色的高架橋在頭頂慢慢地搭起來,高聳的水泥墩子立在馬路中央,那些腳手架好像是在為一個巨大的戲法做著準備。她每天都走在這塵土飛揚的地方,好像已經習慣了四處都是打樁機的聲音,習慣了巨大的混凝土攪拌車在半夜的馬路上橫衝直撞。她就跟著這座城市一起發瘋地生長起來。因為長得快,所以肚子總是餓,細骨伶仃的一個女孩子卻要吃很多很多的東西。其實,那段時間是真正的鬱鬱寡歡。三三照鏡子,骨頭瘋狂地生長,彷彿要頂穿薄薄的皮膚似的,穿短褲,露著纖細的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的關節。她很擔心,書上說女孩子要長到二十歲才會定型,如果照她這樣每年五厘米的速度生長下去,那麼等到二十歲的時候,她簡直就會長成一個怪物。一個怪物啊,這種想法令她膝蓋發抖。她必須要想辦法來阻止這一切啊,可是卻依然每天做夢夢見自己手上提著一個橘紅色的煤油燈,在萬航渡路的樓梯上走路,走著走著就雙腳離地墜了下來,彷彿坐海盜船一樣。

那個最後的夏天的一個下午,他們約了一起去游泳。三三、林越遠和阿童木,確實有段日子這個奇怪的組合經常玩在一起,大部分的內容就是繞著靜安寺萬航渡路和嚴家宅附近的小馬路漫無目的地大暴走,走到腳脫力的時候大家拼錢買兩杯綠豆或者橘子冰沙一起坐在花壇邊上喝掉。但是那次游泳是誰想起來的呢?三三一直不知道,有時候他們倆好像心懷秘密故意要向她隱瞞什麼似的。很難想像他們倆會成為朋友,但是他們大概是學校裡面僅有的兩個敢爬嚴家宅里那箇舊廠房煙囪的男生。那個煙囪年久失修,扶梯上面的鐵釘都銹得好像隨時都會從上面彈落下來,而扶梯的抓手鬆動,腳踩上去的時候好像整個煙囪都在搖晃,但是這兩個有時候愚蠢得要命的男孩居然爭先恐後地往上爬。阿童木像只猴子一樣爬在前面,而林越遠也毫不示弱。看起來就好像阿童木的屁股頂著林越遠的腦袋,腳踩著他的肩膀,兩個人疊著在往上爬似的。而三三單單是在底下用手擋著眩目的太陽往上望就已經害怕得不行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是做一些隨時都會死掉的事情。阿童木一腳踩松的時候她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當他們冒險的時候,她只能癱軟地等在原地。有時候她覺得這樣不公平,可是單單是那些摸上去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生鐵把手就能夠打消她所有的勇氣。曾經有一次阿童木在打架時整塊碎玻璃嵌在他的手臂上,他用手把那塊碎玻璃從肉裡面拔出來,頓時血就亂飆,但是他得意地說:「有的時候我覺得這樣瘋狂的感覺真好,死掉也沒有關係。」但是當他們發瘋般爭著死掉的時候就把她忘記了,所以她孤單地看著他們爬到煙囪頂上,兩個人靠著搖搖晃晃的鐵欄杆站在傍晚的夕陽底下,阿童木甚至坐下來晃蕩著兩條腿抽起一根他從爸爸襯衫口袋裡偷來的皺巴巴的紅雙喜牌香煙來。三三害怕地感到他們把她給忘了,他們會永遠坐在那裡不再下來。她虛弱地朝著他們喊,但是風一定把她的聲音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們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裡望著天際線的某處,雖然沒有摔下來死掉,卻看起來遙不可及。那天她跟幾個剝毛豆的老太一起仰著脖子望著那兩個煙囪頂上的少年,老太太唏噓著說:「哎喲,現在的小囡真是不要命的。」而她卻突然傷心地想,以後林越遠就會這樣把她忘記,他們都會就這樣把她忘記。

可是有一些短暫的瞬間,三三覺得這個夏天真的永遠不會結束,就好像她永遠都能跟這些男孩子廝混下去。他們總是在那些梧桐樹、斷牆或者是煙囪之間爭鬥,但是也會坐在一起喝一杯橘子冰沙。而成績單遲遲沒有下來,惶惶不可終日,不是因為她多麼在乎那份成績,而是這個夏天因此而顯得無窮無盡,望不到頭,所有的耐心都在消耗殆盡。她每天傍晚都穿著條洗舊了的睡裙站在弄堂里等送信的人,有時候在夾竹桃上綁一根橡皮筋自己跳馬蘭花玩。那個留著小鬍子的白凈郵遞員總是騎著二十八寸的綠色自行車把鈴按得丁當亂響,總是在她面前突然剎車,笑嘻嘻地把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新民晚報》遞到她手裡,不懷好意地說:「喲,小姑娘,在等男生的情書啊?」每天他都樂此不疲地用這句問候語,壓根不會厭倦似的,而她總是板著面孔快速地接過晚報從來都不搭理他。有的時候她甚至想,他一定是故意要把那份寫著她名字的成績單給藏起來。他多麼樂意戲弄她,他們都多麼樂意戲弄她,戲弄她的不幸,戲弄她的不快樂,戲弄她的擔心害怕,看她莫名其妙地變得越來越沮喪,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心灰意冷。她恨不得這個該死的夏天快點過去恨不得快點長大恨不得能用鞭子抽著時間走。無所謂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這一切都矛盾極了,她無所謂卻又那麼在乎。

三三並不想跟他們去游泳。她根本不會游泳。十二歲的時候她沒有學會游泳,以後她也根本就沒有再學會游泳,而且那時候的露天游泳池被一群中學裡的小混混佔據,甚至有時連啤酒罐子都會被帶進去,更不用說香煙了。但是中學的錄取通知書第二天就要下來了,她又覺得這就好像是一個儀式。她曾經多麼盼望這一天的到來,擺脫萬航渡路,擺脫阿童木,可是現在她真的毫不關心這一天以後的事情。她感到在這一天之前就已經有了最美好的時光。她根本不相信以後會有什麼驚喜。她不相信那個被困在港口裡的唐小西還能夠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卻總會記得那些小混混被阿童木打得抱頭鼠竄時的樣子不是么?「他們不信,我根本不害怕打架。」他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毫不在乎地皺皺眉頭,哪怕鼻子已經在流血了。他還會說:「有種就往我肚子上打啊。」她答應跟他們去游泳,然後就好像阿童木說的: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很難寫下去。我害怕極了,可是為什麼你們都說要勇敢?勇敢是騙人的,勇敢是騙子。

那天三三從早晨起來就開始忐忑不安地挑選衣服。她只有一條滿意的裙子,對此她總是耿耿於懷,因為她正在毫無辦法地不斷長高。胸口的兩顆小核桃也慢慢地鼓脹起來,一碰就疼,雖然還是很小很小兩顆。她簡直憎恨自己的身體,這樣下去就連這條唯一的裙子都要穿不下了,而她簡直就是想一輩子都穿著這條裙子的啊!到時候怎麼辦呢?到時候就沒有裙子穿了,她只能穿抽屜里那些難看的見不得人的衣服,而且她覺得這輩子都再也買不到比這條連衣裙更好看的裙子了,所以她平時捨不得穿。她的裙子總是容易給撕破。她走路走得快,裙擺稍微長一點的裙子就會因為步子邁得太大而被扯壞,而她喜歡鑽花壇,抄近路。很多裙子都是被欄杆給鉤壞的,一鉤住就撕下來一大片。但是如果不穿的話,很快就又不能穿了,她只要再長高一點點,就不能穿了。那也就是說,她進了中學以後,就再也套不進這條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了。現在三三把裙子從抽屜底下翻出來,套到身上去,終於覺得自己在鏡子裡面看起來是一個漂亮了一點的女孩子。要是再矮一點,要是關節不再長得那麼搖搖欲墜,要是頭髮不再是兩根亂七八糟的辮子或許會更好看。她的心臟在亂跳,激動得口渴,而且肚子也輕微地疼起來了。她局促不安地照鏡子,反覆把頭髮往耳朵後面整理,又拿了兩根橡皮筋開始給自己編辮子,但是怎麼樣都不好看!她就是怎麼樣都不好看!可是也並不是因為不好看,並不是因為真的從此就要分道揚鑣,並不是因為從這天起就要失去林越遠,並不是因為她正在忘記越來越多的東西。那時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把林越遠忘記更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她從沒有想過以後還會得到更多好看的裙子。她不相信這些,她寧願緊緊地攥著手裡這條裙子的裙擺,死命地攥著不鬆手。

他們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