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9.

那個寒假的返校日,下了三三記憶中僅有的一場大雪。不過其實上海從來都沒有下過真正的大雪,鵝毛大雪,但是那天早晨爬起來刷牙的時候她看到對過房子的屋檐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白色,還有冬青樹的樹葉上面那一朵朵的小棉花和下過雪以後才會有的蒼白蒼白的天空。這個新年三三並沒有得到新衣服,她正處於買不到衣服的尷尬年紀,童裝部已經很難買到適合她穿的衣服,而那些真正的成年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滑稽。她已經快跟媽媽差不多高了,卻還長著一張小孩子的面孔,所以不得不套著一件媽媽穿剩下的芥末綠風衣,腰裡面還傻裡傻氣地扎著根腰帶。雖然這樣子出門令她羞愧萬分,但是雪後冰冷刺骨的風和窗戶外雪白的世界還是令她忘記了那些小小的不堪。學校操場上所有的水坑都已經結起冰來,有男孩子故意走進綠化帶裡面,在那裡留下一隻只腳印。到處都是歡騰的尖叫聲,減弱了三三對再次回到學校無限的厭惡和恐懼。她沒有戴圍巾和手套,鼻子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在不停地用冰涼的手擦去淌下來的清水鼻涕,然後也蹲下來用一隻被遺棄在外面的畚箕里的雪捏了一隻很小的雪球,但是雪很快就從她的手指縫裡面化了出去。那隻雪球被她捏成了一個堅硬冰涼的冰球,而且不是想像中的雪白,卻是骯髒的灰色。

突然,三三的右肩膀被一小坨鬆散的雪擊中。

她回頭就看見林越遠正用手捂成一個喇叭狀對她大聲說:「嘿,你一個人在做什麼?」

「捏雪球。」三三不好意思地小聲說,窘迫地把手裡那個臟髒的冰球扔掉了。

「在南方才見不到真正的大雪呢!過年的時候我們北京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把腳脖子都給埋了呢,最高的地方可以埋到膝蓋,而且我們家裡都有暖氣管道。上海的冬天簡直糟糕透了。以後我帶你去北京看大雪,一腳踩下去就好像踩在棉花里呢!」林越遠說這些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圓,惟恐她不相信似的。

她當然相信他。她最喜歡看喜歡的男孩子說大話的樣子,而且他的面孔竟然也因為羞澀而微微發紅。三三有點不確定的是他的眼睛剛剛是不是也發光了呢。

「好呀,以後去北京。」她心裡歡喜得要命,卻不敢表現出來,於是低下頭來反覆搓著幾根被凍著了的手指。

她記得以前曾經跟林越遠說起過長風公園裡面的鐵臂山,那是她從小到大爬過的最高的山。每年夏天時她都會央求爸爸帶她去爬鐵臂山,有幾次臨出發前突然下起傾盆暴雨她就整天都呆坐在家裡悶悶不樂。那裡還有一個銀鋤湖,他們總是爬到鐵臂山頂上再一路沿著山坡的另外一邊跑下來以後去湖上劃那種手搖的破船。船真的很破,底下有破洞,水會慢慢地滲進來把涼鞋都打濕了。這是每年夏天的保留節目,隆重程度就跟日本女生在夏天時要穿著浴服去看煙火表演一樣。可是她跟林越遠說起這些的時候,他就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說:「鐵臂山比起北京的山來簡直就是個小土坡呢!」她卻根本不生氣。她多麼喜歡他神氣活現的模樣。要說外面的世界與她沒有關係是不可能的,雖然她的地盤僅僅局限於從萬航渡路走到百樂門電影院,但是那些對外面世界的無窮想像卻也令她心動萬分。北京,那麼以後一定要跟他去北京,爬真正的連綿起伏的山,還有打雪仗。

「你為什麼一直都不理我?」林越遠突然話鋒一轉小聲嘟囔了一句。

「啊,我沒有不理你。」三三幾乎要叫出來,她的心臟猛跳簡直要跳出胸口。

「可是你從來都不跟我說話。有幾次在你路上看到我都冷冰冰地裝作不認識,扭頭就跑。我還以為我做了什麼事情你不高興了,而且你只跟阿童木說話,你都不跟其他人說話的。」

還等不到他說完這些話,三三就已經快要被那些淤積在喉嚨口的語言和熱情哽死了。她相信自己看起來一定怪模怪樣,穿著難看古怪的風衣,鼻子通紅眼眶濕潤,空張著嘴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為什麼她的愛總是胎死腹中?以後等她長大了也是這樣的吧。原來她從來就是一個悲劇女孩,哪怕她很愛很愛一個人,愛到神魂顛倒,那個人也是不會知道的。那個人會以為她根本不愛他或者她壓根不在乎他。那個人不知道她的冷漠都是假裝的,只要他再多一點耐心,再多觀察她一下就會知道那只是一套過分容易被戳穿的把戲。可是他還有耐心么?他還肯跟她耗著,消耗那麼多的時間和熱情來猜測她的心意么?她為什麼就不能跟別的女生一樣把那些愛那些熱情都擺在臉上?她總是恨不得把自己攤在他的面前,卻又把心臟捏得跟那一小團灰色的冰球一樣緊。

「我以為你討厭我。」三三用極其細小的聲音說。

「為什麼?」

「因為我……因為你們……你們從來都不跟阿童木在一起。只有我跟阿童木在一起玩,我也不喜歡這樣,但是大家都不喜歡我……」三三張口結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的心裡既歡喜又悲傷。她知道林越遠不討厭她,可是眼下這番解釋的話卻顯得那麼愚蠢。她不是阿童木,她永遠不會說出「我喜歡你」這幾個字,永遠不,絕不!可是她解釋著,暈頭轉向簡直快要哭出來了,而且這時候她看見剛剛從教務室領完新書的阿童木正甩著他那隻破爛的書包從辦公樓裡面走出來。她想他一定已經看到她了,儘管她迅速地扭過頭去,操場上全部都是尖叫奔跑的同學,不時有人在結成冰的地上滑倒摔一個狗吃屎,但她還是可以感到阿童木正冷冰冰地盯著她。她知道他想要攔住她,拽緊她的胳膊兇巴巴地問她:你看到那些卡片了么?為什麼你不理我,為什麼你不跟我說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只是希望這最後一個學期可以快點過去,然後他們就都是中學生了。她想擺脫所有的噩夢,擺脫那些半夜裡從水管上爬下來的老鼠。她再也不想回到嚴家宅那個潮濕發霉的閣樓裡面打「魂斗羅」打到昏天黑地。她想交朋友。她想像一個普通的女孩一樣長大,哪怕不如吳曉芸那麼好看也沒有關係。可是這一切真的是她希望的么?她只是真的不想再跟阿童木說哪怕一句話。

但阿童木還是左右搖晃著走過來,頭髮上粘著一層打過雪仗後被凍起來的細小冰珠。

這是他們三個人第一次狹路相逢,三三、林越遠和阿童木。如果你以為林越遠是那種白凈而且文質彬彬的男生那麼就真的錯了,他竟然也是個在衚衕裡面廝混長大的男孩。在北京的時候他的爸爸媽媽忙著吵架和冷戰沒有時間管他,夏天的時候他跟大院裡面同齡的男孩子爬到屋頂上打彈弓摔斷過胳膊。後來因為個子長得高,他就成天跟著堂哥混在中學生堆里,與衚衕里那些騎二十八寸自行車的大男孩們到處跑,學他們的樣書包里也總是揣著一塊板磚或者一截鋸斷了的水管條,坐在他堂哥的自行車後面在狹小得跟迷宮一樣的衚衕裡面亂竄,屁股被書包架顛得生疼,好像時刻都在為一場群架做準備。不過其實他從來也沒有真的用過書包里的那些兇器,倒是因為每天都揣著所以書包磨得很快,才沒有買多久就會在底上磨出一個很大的洞來。這些事情他從來都沒有跟其他人提起過,只跟三三說過。三三想,如果吳曉芸她們聽到這些的話,大概會皺起眉頭來嗤之以鼻,或者假裝捂著嘴巴做出驚訝的神態來。但是她呢,她津津有味地聽他說起衚衕裡面的童年往事。

「喂,別走,膽小鬼。」阿童木帶著惡意在林越遠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我沒有打算要走。你才是膽小鬼。」他立刻還手,兩個人互相推搡起來。

「單挑嗎?」

「隨便你,你想怎麼著我都奉陪。」

阿童木不知道從哪個口袋裡面變出幾根劃炮來,把幾根受潮了的扔在地上,挑了兩根最粗的扔給林越遠一根。三三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倆好像都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她突然之間就變成了那個局外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兩根劃炮用火柴點燃了握在手裡面。周圍的空氣裡面頓時瀰漫起一股冷冰冰的硫磺氣味。她很害怕過春節時馬路上那些到處亂扔炮仗的男孩,她害怕爆裂聲,每次在馬路上經過那些黑色的點著火的爆米花機器總是捂著耳朵逃走。小時候有一隻炮仗從馬路對面竄過來在她腳邊爆炸,空氣好像都被炸碎了,她被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被爸爸在胸口拍了好多下才緩過神來。而現在她簡直能夠聽到火線被點燃後迅速燃燒的嘶嘶聲卻根本忘記了要捂耳朵。這就是他們那些男孩子們的荒唐把戲,膽小的那個總是會害怕地先把手裡面的劃炮扔掉,勝利的人則能夠算準時間在爆炸前把劃炮用一個優美而挑釁的弧線扔在對方的腳底下。這其實不過幾秒鐘的時間而已,她卻覺得過分漫長。兩個面孔都被凍得通紅的男生互相虎視眈眈地盯著對方,好像手裡面捏著的根本就不是一個隨時隨地會爆炸的炮仗。阿童木臉上的粉紅色傷疤彷彿一隻露出不在意的笑容的酒窩,林越遠則眯縫著眼睛完全沒有表情。三三的腳尖和手指尖都被凍得疼起來,而右眼皮底下一根細小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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