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智人失去控制權 第10章 意識的海洋

新宗教浮現的地點,不太可能是阿富汗的洞穴或是中東的宗教學校,反而會是研究實驗室。就像社會主義承諾以蒸汽和電力為世界提供救贖,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新的科技宗教也可能承諾以演算法和基因為世界提供救贖,進而征服世界。

雖然現在大家常常談的是伊斯蘭宗教激進主義和基督教原教旨主義,但從宗教觀點來說,目前全世界最有趣的地方並非「伊斯蘭國」或美國南部的《聖經》帶(Bible Belt,信奉基督教福音派的地區),而是矽谷。在這裡,各個高科技大師正在為我們醞釀全新的宗教,這些宗教信的不是神,而是科技。科技宗教同樣提供過往宗教的一切舊獎勵:快樂,和平,繁榮,甚至是永恆的生命,但方法卻是在生前獲得地球科技的協助,而不是死後接受天堂的幫助。

這些新的科技宗教可以分為兩大類型:科技人文主義和數據主義。數據主義認為人類已經完成了自己偉大的宇宙任務,現在應該把接力棒傳給完全不同的實體。關於數據宗教的夢想和噩夢,我們將留到下一章討論。本章主要談的是較保守的科技人文主義,這種宗教仍然認為人類是造物的巔峰之作,也堅守許多傳統的人文主義價值觀。科技人文主義同意,我們所知的智人已經成為歷史,以後不再那麼重要,因此我們應該運用科技創造出智神:一種更優秀的人類形式。智神仍會保有一些基本的人類特徵,但同時擁有升級後的身體和心理能力,並且能夠對抗最複雜的無意識演算法。由於智能正在與意識脫鉤,而且無意識的智能也正以驚人的速度發展,人類如果還想不被踢出局,就得積極將心智升級。

7萬年前,認知革命改變了智人的心智,讓原本毫不重要的非洲猿類成為世界的統治者。智人的心智經過提升後,忽然能夠接觸到主體間的領域,於是創造了神和企業,建立了城市和帝國,發明了文字和貨幣,最後也能夠分裂原子、登上月球。據我們所知,這種翻天覆地的革命,只是因為智人的DNA發生了一點兒小變化,大腦神經稍微調整了一下布線。如果真是如此,那麼科技人文主義或許也只需要對人類的基因組再多做些改變,將大腦再稍微調整一下布線,也就足以啟動第二次認知革命。第一次認知革命的心智改造,讓人類能夠接觸主體間的領域,也就讓智人成了地球的統治者;而第二次認知革命則可能會讓智神接觸到目前還難以想像的新領域,讓智神成為整個星系的主人。

早在一個世紀前,進化人文主義就希望創造出超人類,而現在的科技人文主義則可說是這個夢想的新形態。希特勒等人的想法,是要通過選擇性育種和種族清洗來創造超人,但21世紀科技人文主義則希望通過基因工程、納米技術和腦機界面,以更和平的方式達成這個目標。

科技人文主義希望讓人類的心智升級,讓我們能接觸到目前未知的體驗、目前未聞的意識狀態。然而,要更新人類心智是一項非常複雜和危險的任務。第3章就討論過,我們還無法真正了解心智,不知道心智由何而生,也不知道心智的作用為何。通過試錯,我們正在學習如何控制人類的心理狀態,卻很少真正全面理解這種控制可能有怎樣的影響。更糟的是,因為我們並不熟悉最完整的心理狀態範圍,也就不知道該把目標定在何處。

我們就像是一座孤島上的居民,剛剛發明了第一艘船,正準備在沒有地圖甚至也不知道目的地的情況下揚帆出海。而且事實還可能更糟糕。在這個比方里,這些島民至少還知道自己生活在一片茫茫大海中,知道自己只佔據了一小塊地方。但我們並未意識到,我們可能也只是住在一座小小的意識島上,而外面由我們不熟悉的心理狀態所構成的海洋,可能無邊無盡。

真正的光譜和聲譜範圍,都比人類能看到和聽到的更為寬泛;同樣,心理狀態的頻譜也可能遠大於普通人的感知。人類肉眼只能看到波長在400納米到700納米之間的光,而在人眼這個小小的視覺範圍之外,還延伸出許多不可見的廣大領域,波長更長的有紅外線、微波、無線電波,更短的則有紫外線、X射線和γ射線等。同樣,心理狀態的頻譜可能無限延伸,但科學目前還只研究了其中兩小部分:次規範群體(sub-normative),以及WEIRD(western, educated, industrialised, rich, and democratic,即來自西方、受過教育、工業化、富裕、民主)群體。

一個多世紀以來,心理學家和生物學家對自閉症、精神分裂症等精神及心理疾病的患者進行了廣泛研究,對於這種次規範的心理狀態頻譜,我們的了解雖不全面,但十分詳細:這一狀態範圍內的人類感覺、思考或溝通的能力低於正常值。與此同時,對於認定為健康、規範的人類,科學家也進行了關於其心智及體驗的研究,但此類研究的對象多半屬於WEIRD群體,無法代表所有人。換句話說,到今天為止的人類心智研究,是假定智人都像是《辛普森一家》里的荷馬。

在2010年一項開創性的研究中,約瑟夫·亨利希(Joseph Henrich)、史蒂芬·海涅(Steven J. Heine)和阿蘭·洛蘭薩楊(Ara Norenzayan)三人針對心理學六大次領域的頂尖科學期刊,系統性調查了所有發表的論文。研究結果發現,雖然論文常常聲稱人類的心智如何如何,但大多數的研究只是以WEIRD群體的樣本為基礎。例如,在《人格與社會心理學期刊》(Journal of Personalityand Social Psychology,可能是社會心理學這個次領域最重要的期刊)上發表的論文中,有96%的抽樣屬於WEIRD群體,並且68%都是美國人。此外,足足有67%的美國參與者、80%的非美國參與者是心理系的學生!換句話說,在這份權威期刊上發表的所有論文里,實驗調查對象超過三分之二是西方大學的心理系學生。亨利希、海涅和洛蘭薩楊就半開玩笑地建議,期刊名稱應該改為《美國心理系學生的人格與社會心理學期刊》。

心理系的學生之所以參與這麼多實驗,是因為教授的要求。如果我是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用學生來做實驗,可比用波士頓貧民區的居民方便得多,更別說要大老遠跑到納米比亞共和國,在卡拉哈里沙漠招募狩獵者作為被試了。然而,波士頓貧民區居民和卡拉哈里沙漠的狩獵採集者很可能各有其獨有的心理狀態,而只是逼著哈佛心理系學生回答長篇問卷或是把頭塞到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掃描儀里,大概永遠找不到答案。

而且,就算我們真的跑遍全球,研究每一個社群,仍然只能研究到智人心理頻譜極有限的一段。現今所有人都受到現代性的影響,也都是單一地球村的成員。雖然卡拉哈里沙漠狩獵採集者的現代程度可能不比哈佛大學心理系學生,但仍然不像過去那樣封在時間膠囊里。就算是這些採集者,也已經受到基督教傳教士、歐洲商人、富有的生態旅遊者、好奇的研究者等的影響。有個笑話說,在卡拉哈里沙漠,典型的狩獵採集者隊伍是20個獵人、20個採集者,再加上50個人類學家。

在地球村出現之前,地球就像是由各種孤立人類文化組成的星體,當時環境促成的心理狀態可能都已經不復存在。社會經濟現實及日常生活不同,培養出的意識狀態也就不同。不論是石器時代的猛獁象獵人、新石器時代的農民還是鎌倉時代的武士,誰又能確知他們的心智狀態?此外,許多前現代文化都認為有某種更高級的意識狀態,可以通過冥想、藥物或儀式進入。薩滿、僧侶或修士都很有系統地探索心智這片神秘的土地,並帶回種種激動人心的故事,訴說著我們聞所未聞的意識狀態,比如無上的寧靜、極端的敏銳、無可比擬的感性,講述著心智如何延展至無邊無際、遁入一片虛空。

人文主義革命之後,現代西方文化不再相信或不再想了解這種高級心理狀態,認為一般人的俗世體驗就是神聖。因此,現代西方文化有一點特殊之處:並沒有某一群人形成某個特殊階層,想追求超脫俗世的心理狀態。有人想做這件事,就會被認定是嗑藥、精神病或是詐騙集團。所以,雖然我們十分了解哈佛心理系學生的心理狀態,但對於美洲原住民薩滿、佛教僧侶或蘇菲派的心理狀態,反而所知非常有限。

而且,這還只是智人的心智。5萬年前,地球上除了智人,還有尼安德特人這個近親。尼安德特人沒能發射宇宙飛船,蓋出金字塔,或是建立帝國。顯然,他們的心智能力與智人大不相同,也比智人少了許多天分。然而,尼安德特人的大腦容量其實比智人更大,他們的神經元都派上了什麼用場?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但他們可能擁有許多智人從未體驗過的心理狀態。

就算我們將史上所有存在過的人類物種全盤納入考慮,距離要窮盡整個心理狀態的頻譜仍然差得太遠。任何其他動物,都可能有人類難以想像的體驗。比如蝙蝠,能夠用回聲定位(echolocat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