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智人為世界賦予意義 第7章 人文主義革命

現代契約給了人類力量,但條件是我們不再相信整個世界有一個偉大的宇宙計畫能讓生命有意義。然而,如果細查契約條款,會發現有一條賴皮的例外條款。如果人類不用通過偉大的宇宙計畫也能找到意義,就不算違背契約。

這條例外條款正是現代社會的救贖,因為如果真的沒有意義,就不可能維持秩序。現代社會在政治、藝術和宗教方面的斐然成就,為人類的生命找到了意義,但找尋意義的過程與偉大的宇宙計畫沒有關係。雖然我們現在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神聖戲劇里的角色,也沒有誰真的在意我們或我們的行為,因此不會有人限制我們的力量,但我們仍然相信自己的生活有意義。

在2016年,人類確實是魚與熊掌都能兼得。人類擁有的力量不僅遠超以往,而且出人意料:上帝已死,但社會並未崩潰。縱觀歷史,先知和哲學家都認為,如果人類不再相信有一個偉大的宇宙計畫,所有的法律和秩序都會消失。今天,對全球法律和秩序造成最大威脅的正是那些繼續相信唯一真神和偉大計畫的人。對神懷有敬畏的敘利亞,比世俗的荷蘭要暴力許多。

如果沒有宇宙計畫,我們也不用遵守神聖或自然的法則,那麼是什麼阻止了社會崩潰?為什麼你能夠旅行數千公里,從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到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或從新奧爾良到蒙特利爾,而不會被販奴者綁架、遭亡命之徒伏擊,或被敵對部落殺害?

正是人文主義,讓人類擺脫了人生無意義、存在無依據的困境。人文主義這個革命性的新教條,在過去幾個世紀征服了世界。人文主義宗教崇拜人性,期望由「人類」來扮演上帝在基督教或真主在伊斯蘭教中扮演的角色,或自然法則在佛教和道教中扮演的角色。傳統認為,是偉大的宇宙計畫為人類生活帶來了意義,但人文主義讓角色逆轉,認為是人類體驗為宇宙賦予了意義。根據人文主義的觀點,人類必須從自己的內在體驗找出意義,而且不僅是自己的意義,更是整個宇宙的意義。這是人文主義的主要訓誡:為無意義的世界創造意義。

因此,現代性推動的主要宗教革命並不是對神失去信心,而是對人類有了信心。走到這一步,足足花了數個世紀。思想家寫著宣傳小冊,詩人作著詩,音樂家譜著交響曲,政治家推動著各種契約,他們共同使人相信,人類可以讓宇宙充滿意義。想知道人文主義革命的影響有多麼深遠,可以看看現代歐洲文化與中世紀歐洲文化有多麼不同。在公元1300年,倫敦、巴黎和西班牙托萊多的市民還不相信人類自己就能判斷善惡、正誤、美醜,認為只有神才能創造和定義善良、正義與美麗。

雖然當時人們已經普遍認為人類確實享有獨特的能力和機會,但同時認為人類就是一種無知和墮落的生物,如果沒有外力監督指導,就不可能理解永恆的真理,只會沉溺在一時的感官享受及世俗幻象之中。中世紀的思想家還指出人類不免一死,各種觀點和感受會如風般易逝。人們在今天全心愛著某樣東西,明天就可能會厭惡,等到下周,甚至連自己也已過世、深埋地底。因此,任何根據人類觀念生出的意義,都必然是脆弱而短暫的。這麼說來,如果要講絕對的真理、生命和宇宙的意義,就必須依據某種高於人類的來源制定的永恆法則。

根據這個觀點,神不僅成了意義的本源,也成了權威的本源。意義和權威始終攜手共進。那些判斷我們的行為究竟屬於好壞、對錯、美醜等意義的人,也會獲得權威,能告訴我們該如何思考和行動。

以神作為意義和權威的源頭,不只是一個哲學理論,而且影響了人類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假設在公元1300年的某個英國小鎮,有位已婚婦女很喜歡到隔壁鄰居家偷情。當她溜回家,忍住笑意、整理衣服的時候,心裡會開始不停想著:「這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會這麼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這說明我是怎樣的人?我該繼續這樣嗎?」為了回答這些問題,這位婦女會去找當地的神父,向他懺悔,並請求上帝給予指導。神父對《聖經》的內容了如指掌,而《聖經》的內容也告訴他上帝對於通姦的看法。基於上帝永恆不變的話語,這位神父可以明確判斷這個女人犯了一項不可饒恕的罪,如果不悔改,就會下地獄。所以,她必須立即悔改,捐10枚金幣給即將出征的十字軍,6個月內不得吃肉,還得前往坎特伯雷,到聖托馬斯·貝克特主教(St. Thomas Becket)的安息地朝聖。而且不用說,這種可怕的罪過絕對不可以再犯。

現在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幾個世紀以來,人文主義一直想讓我們認為,人類自己就是意義的本源,因此自由意志也是最高的權威。我們不需要等著某個外在的實體說三道四,而能夠用自己的感覺和慾望來判斷。我們從小就不斷聽到各種人文主義的口號:「要聆聽自己的聲音,對自己真誠,相信自己,追隨自己的內心,做讓自己快樂的事。」盧梭的教育小說《愛彌兒》,正是集各家大成,可以說是18世紀討論感受的「聖經」。盧梭認為,當尋找生活的行為準則時,應該明白這些準則是「在我心深處,出於自然,無人能抹去。想做什麼,只需要問問自己。我覺得好,就是好;我覺得壞,就是壞」。

因此,如果一位現代女性想知道自己有外遇有何意義,她不太可能盲目接受神父或某本古書的判斷,而是仔細審視自己內心的感覺。如果這時的感覺還不太清楚,她會打電話給閨密,兩人見面喝喝咖啡,傾吐心聲。如果還是覺得琢磨不定,她就會找一位心理治療師,把一切都告訴他。理論上,現代的心理治療師與中世紀的神父站在同一個位置,也已經有太多人對兩者做過比較。總之,實際上,兩者有一個巨大的差別:心理治療師並沒有一本定義善惡對錯的《聖經》。當這位婦女說完故事的時候,治療師不可能忽然破口大罵:「你這個邪惡的女人!你犯了一個可怕的罪!」當然,他同樣不可能讚美她說:「太好了!你真棒!」相反,不管這位婦女究竟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治療師最有可能做的事,就是用一種溫暖且關懷的聲音問:「那你對這一切有什麼看法呢?」

確實,心理治療師的書架上,有弗洛伊德、榮格等人的著作,還有厚達千頁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iagnosti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直能把書架壓垮,但這些都不是什麼神聖的經典。《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診斷的是生命中的疾病,而不是生命的意義。大多數心理學家相信,唯有從人的感覺出發,才有權判斷人類行為的真正意義。因此,不論這位心理治療師對病人的婚外情有何看法,也不管弗洛伊德、榮格或《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對婚外情這件事有何看法,他都不該把自己的意見強加在病人身上。相反,他該做的是幫她走進心中最私密的房間。只有在那裡,她才能找到答案。中世紀的神父彷彿和上帝有一條熱線,能夠為我們分辨好壞,但現代的心理治療師只會幫助我們觸及自己內心的感覺。

這可以部分解釋為何婚姻制度總是不斷變化。中世紀將婚姻視為神賜聖事,神同時授權父親依據自己的願望和利益,為孩子安排嫁娶。於是,婚外情等於明目張胆地同時挑戰了神權和父權。不管這對戀人怎麼想、有什麼感覺,婚外情都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今天,人們因為相愛而結婚,而這種關係的價值來自他們的個人感受。因此,如果曾經把你送入某人懷抱的這種感受,今天又把你送進另一個人的懷中,又有什麼問題?如果今天,結髮20年的配偶已經不能再滿足你的情慾和性慾,而這個新情人既善良,又熱情,而且還能很好地感受到你的需求,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呢?

但你可能會跳出來說「等等」,我們也不能忽視另一方的感覺啊。這位婦女和情人可能在彼此的懷中覺得很甜蜜,但如果被彼此的另一半發現,大家可能都會在一段時間痛苦萬分。如果導致離婚,可能會對孩子造成情感傷害。就算配偶從未察覺,但只是要隱瞞這件事,就會造成極大的壓力,並讓人越來越覺得孤立和憤怒。

在人文主義的倫理中,最有趣的討論就是像婚外情這種彼此感覺有所衝突的情境。如果某個行為讓一方感覺良好,讓另一方感覺痛苦,情況會如何?該如何衡量這些感受?兩個情人之間感覺幸福,是否會比配偶和孩子感覺不幸更重要?

不論你想站在哪一邊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要了解雙方使用的論據。現代人對婚外情的看法各有不同,但無論立場如何,理由都會比較偏向於人的感受,而不會基於《聖經》或上帝的訓誡。人文主義告訴我們,只有這件事讓人感覺不好,才有可能是件壞事。謀殺之所以是錯的,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神曾說「不可殺人」,而單純就是因為這會讓被害人及其家人、朋友十分痛苦。偷竊之所以是錯的,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古籍說過「不可偷盜」,而單純就是因為如果有人失去財產,會感覺不開心。如果某個行為不會讓任何人感覺不好,就等於沒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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