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智人為世界賦予意義 第4章 說書人

狼或黑猩猩等動物,都活在一種雙重現實之中:一方面很熟悉外在的各種客觀實體,比如樹木、岩石和河流;另一方面,也清楚自己內在的主觀體驗,比如恐懼、喜悅和慾望。而智人則是活在一種三重現實之中。除了樹木、河流、恐懼和慾望,智人的世界還有各種關於金錢、神、國家和公司的虛構故事。歷史逐漸展開,神、國家和公司的影響不斷增長,而河流、恐懼和慾望則被弱化。世界上還是有河流,人類依然被恐懼和慾望驅使,但是耶穌基督、法蘭西共和國、蘋果公司學會了如何建起水壩將河流據為己用,以及如何控制我們最深切的焦慮和渴望。

到了21世紀,新科技可能會讓這些虛構故事更為強大。為了了解我們的未來,就必須回顧耶穌基督、法蘭西共和國和蘋果公司等的故事,看看它們究竟如何得到了如此強大的力量。人類認為自己創造了歷史,但歷史其實是圍繞著各種虛構故事展開的。單一人類個體的基本能力,從石器時代以來並沒有多大改變,真要說有什麼改變,也可能只是在衰退。但是各種虛構故事的力量在增強,它們推動了歷史,讓我們從石器時代走到了硅時代。

這一切開始於大約7萬年前,認知革命讓智人開始談論只存在於人類想像之中的事情。而在接下來的6萬年間,智人編織出許多虛構故事,只是這時的故事仍然影響有限、流傳不廣。某個部落里崇拜的先祖精神,可能到了隔壁部落就已經一無所知;某個地方能用作流通貨幣的貝殼,翻過一座山脈就可能毫無價值。但僅僅像先祖精神或是有價值的貝殼這種虛構故事,就已經能促成幾百甚至幾千個智人通力合作,遠勝過尼安德特人或黑猩猩,這都賦予了智人極大的優勢。然而,只依靠狩獵或是採集並不足以支持城市甚至王國的運作,因此只要智人仍然是狩獵採集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大規模合作。正因為如此,石器時代各種神、精靈和惡魔說起來並不強大。

到了大約1.2萬年前,農業革命拉開序幕,為人類提供了必要的物質基礎來擴大並強化人際網路。有了農業,就有可能養活擁擠城市裡成千上萬的市民,或是紀律嚴明的軍隊里成千上萬名士兵。然而,這種人際網路也遇到了新的障礙。在維護這種集體神話、組織大規模合作的過程中,早期農民只能依賴人腦的數據處理能力,但人腦的能力實在有限。

農民深信諸神的故事。他們為自己最敬愛的神興建神廟、舉辦慶典、甘心奉獻,雙手奉上土地、什一稅或是各種祭品。在發端於約6000年前的蘇美爾文化中,城市開始形成,而此時的神廟不僅是信仰中心,也是最重要的政治和經濟樞紐。蘇美爾諸神的功能,類似於現代的品牌和公司。今天,公司是個虛構的法律實體,它能夠擁有財產、借貸、僱用員工、開設經濟企業。在烏魯克(Uruk)、拉格什(Lagash)和舒魯帕克(Shurupak)等古城,神也是個法律實體,能擁有田地和奴隸、發放和接受貸款、支付薪資以及建造水壩和開築運河。

神不會死,也沒有後代爭奪遺產,於是就累積了越來越多的財富和權力。越來越多的蘇美爾人發現自己成了神的員工,拿著神的貸款,種著神的土地,也向神納稅。就像現在有人是谷歌公司的員工,有人是微軟公司的員工;在古代的烏魯克,可能某個人是水神恩基的僱員,而他的鄰居則在伊南娜(Inanna)女神的手下。恩基和伊南娜的神廟刻畫了烏魯克的地平線,神的標誌也出現在建築物、商品和衣服上。對蘇美爾人而言,恩基和伊南娜再真實不過了,就像我們眼中的谷歌和微軟一樣真實。與先前石器時代的鬼魂和神靈相比,蘇美爾的神已經是非常強大的實體。

不用說,各種業務當然不會由神親自動手,它們只是人類的想像,也只會出現在想像之中。所有日常業務都交給神廟的祭司(正如谷歌和微軟也需要有血有肉的人來管理其業務)。然而,隨著神名下的財產和權力越來越多,祭司開始無力應付。雖然祭司可能代表了神威浩蕩的天空之神、無所不知的大地女神,但自己畢竟還是血肉之軀,他們很難記住,究竟哪些是伊南娜女神的莊園、果園和田地?伊南娜的哪些員工已經領了薪資?伊南娜的哪些佃戶還沒支付佃租?這位女神對債務人又收了多高的利率?正是這一主要原因,使得無論是在蘇美爾還是在全球其他地方,即使農業革命已經發生數千年,人類的合作網路還是遲遲無法大幅擴張。可見,沒有幅員遼闊的王國,沒有遍及四海的貿易網路,也就沒有全球信仰的宗教。

障礙終於在大約5000年前被打破:蘇美爾人發明了文字與貨幣。這兩者就像雙胞胎——同時同地由同一父母產出——讓人突破了人類大腦的數據處理限制。文字和貨幣讓人類開始能夠向數十萬人收稅,從而組織起複雜的官僚體系,建造出幅員遼闊的王國。在蘇美爾,這些王國都是由同為人類的神職領袖來領導,以神的名義來治理。在鄰近的尼羅河谷則更進一步,將神職領袖直接與神結合,創造出一個活生生的神——法老。

在古埃及人的概念里,法老不只是神的代理人,更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神。整個埃及都屬於這位神,所有人都必須服從他的命令、繳納他定下的稅款。在法老統治下的埃及,就像蘇美爾神廟的情形,神並不會親自管理他的商業帝國。雖然有些法老鐵腕統治,有些法老歌舞昇平,但不論哪種情況,實際的行政管理事務還是交給手下幾千名能讀會寫的行政官員來處理。正如其他人類一樣,法老有著生物的身軀,也就有著生物的需求、慾望和情感。但這個「生物的法老」根本無足輕重,真正統治尼羅河谷的,是那個想像中的法老,他存在於數百萬古埃及人口口相傳的故事之中。

法老自己安坐於首都孟菲斯,在宮殿里吃著葡萄、與妻妾調情,而他手下的官員則在整個王國四處奔波,從地中海沿岸至努比亞沙漠。這些官員計算出每個村莊必須上繳的稅款,記錄在長長的莎草紙滾動條上,再送到孟菲斯。如果孟菲斯下達了一項書面命令,要求為軍隊招募士兵或為工程徵集工人,官員就會努力補齊所需人數。他們會計算王室的糧倉里有多少小麥,清理運河和水庫需要多長工期,又該把多少豬鴨送往孟菲斯,好讓法老及其後宮嬪妃大快朵頤。就算這位肉身之神身亡,把整個身體做了防腐處理,用極盡奢華的喪葬儀式一路送到孟菲斯市郊的王室墓地,整個官僚體系依舊正常運作。官員還是繼續寫著滾動條、收著稅、下達著命令,繼續推進這部法老機器的齒輪順利運轉。

如果蘇美爾的諸神讓我們想起現代公司的品牌,那麼像法老這種「活神」就像是現代的個人品牌,如埃爾維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貓王)、麥當娜(Madonna)或賈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和法老一樣,貓王有著生物的軀體,也有著生物的需求、慾望和情感,貓王得吃、得喝,也得睡。但貓王絕不只是一個生物體而已,他也像法老一樣,是一個故事、一個神話和一個品牌,因此,品牌的價值要遠高於生物體的價值。在貓王的一生中,這個品牌通過賣唱片、門票、海報和版權賺了數百萬美元。但在所有的必要工作里,只有一小部分真正需要貓王這個生物體,絕大多數都是由經紀人、律師、製作人和秘書組成的團隊完成。因此,就算生物的貓王已然去世,這個品牌仍然可以運轉。即使到今天,歌迷還是可以購買貓王的海報和專輯,廣播電台還要支付播放版稅,每年也還是有超過50萬的歌迷如朝聖般湧向田納西州孟菲斯的貓王家宅——雅園(Grad)。

在文字出現之前,故事受限於人類大腦的能力,不能講得太複雜,否則就沒人能記得。但文字出現之後,忽然人類可以開始創造長篇複雜的故事,不再單靠人類大腦,而能記在黏土板或莎草紙上。古埃及人不記得法老所有的土地和稅收數據,貓王也從未完整讀過所有以他之名簽署的合約;沒人真正對歐盟的所有法律和規章了如指掌,銀行家或中情局探員也不清楚全球每一美元的流向。但這些細節都寫在某個地方,把所有相關文件集結起來,就構成了法老、貓王、歐盟和美元的身份和力量。

正因為如此,文字讓人能夠以演算法的方式組織整個社會。前文為了討論情感是什麼、大腦如何運作,曾提過「演算法」一詞,它是一系列有條理的步驟,能用來計算、解決問題和做出決定。在沒有文字的社會裡,人類通過大腦完成所有計算,做出所有決定;而有了文字之後,人類就能組成網路,每個人完成龐大演算法里的一個小步驟,而最後的重要決定由整個演算法做出。這正是官僚體系的本質。

以現代醫院為例。一到醫院,挂號處就會給你一份標準表格,詢問一套預先設計好的問題。你的答案將會轉交給護士,由護士依據醫院規定判斷該做哪些初步檢查,比如,她可能要量你的血壓和心率,另外做個抽血檢查。值班醫生評估初步檢查結果,遵照嚴格的規定,確認你該前往哪個科室就診。到了專科診室,就會進行更全面的檢查,例如X射線或功能性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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