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科學革命 第十四章 發現自己的無知

假設有個西班牙農民,在公元1000年沉沉睡去,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500年,雖然這時哥倫布的水手已經登上新大陸,但他看看四周的世界,還是會感到十分熟悉。這時的科技、禮儀和國界都有許多不同,但這位做了個李伯大夢的中世紀農民仍然能有家的感覺。然而,如果是某位哥倫布的水手做了這場夢,醒來的時候聽到的是21世紀的iPhone鈴聲,他會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無法理解的世界。他很可能會問自己:「這是天堂嗎?還是地獄?!」

在過去500年間,人類的力量有了前所未有的驚人成長。公元1500年時,全球智人的人口大約有5億,但今天已經到了70億。 人類在1500年生產的商品和服務總共約合現值2500億美元, 但今天每年人類生產的價值約為60萬億美元。 在1500年,全人類每天總共約消耗13萬億卡路里,但今天每天要消耗1500萬億卡路里。 (看看這些數字,人口增加了14倍,生產增加240倍,消耗的能量增加了115倍。)

假設有一艘現代戰艦回到了哥倫布的時代,只要幾秒就能摧毀整個哥倫布的船隊,更能輕鬆擊沉當時所有世界強權的海軍,自己連個刮痕都不會有。只要有五條現代的貨櫃船,就能承載當時全世界所有船隊所運的貨物。 只要有一台現代計算機,就能儲存中世紀所有圖書館裡全數抄本和捲軸的信息,而且還剩下許多空間。就算把所有前現代王國的財產數量全部相加,也比不上現在世界上任何一家大型銀行。

在公元1500年,有幾個城市人口已經超過10萬,多數建材使用泥土、木材和稻草;只要有三層樓的建築,就已經算是座摩天大樓。街道是有車轍的泥土路,夏天塵土飛揚,冬天泥濘不堪,街上滿滿的是行人、馬匹、羊、雞,以及少數的運貨馬車。城市裡最常聽到的噪音是人聲和動物聲,偶爾還會聽到鎚子和鋸子的聲音。日落時分,城市景觀是一片黑,只有偶爾能見到的幾點燭光,或是火把閃爍。如果這種城市的居民看到了現在的台北、紐約或孟買,他會怎麼想?

在16世紀前,從沒有人繞地球航行一周。一直要到1522年,麥哲倫的船隊歷經72000公里的旅程,終於回到西班牙,完成了環球壯舉。這趟旅程耗時3年,幾乎所有探險隊員都在途中喪生,麥哲倫也是其中一員。而到了1873年,在科幻小說家凡爾納(Jules Verne)的想像中,富有的英國探險家福格(Phileas Fogg)已經可以只花80天就環遊世界一周。而到了今天,只要有中產階級的收入,任何人都能夠在48小時內輕鬆又安全地完成環球大業。

在公元1500年,人類還被局限在地面上。雖然可以蓋起高塔、爬上高山,但天空仍然是專屬於飛鳥、天使和神的領域。而到了1969年7月20日,人類登陸月球。這不只是一項歷史成就,更是一項演化上甚至是宇宙間的壯舉。在過去40億年演化期間,沒有任何生物能夠離開地球大氣層,更不用談要在月球上留下手印或足跡。

在地球上,微生物佔了全部有機體大約99.99%,但人類要到非常晚近,才對微生物有所認識。這並不是因為微生物與我們無關,相反的是,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數十億個單細胞生物,而且還不只是搭搭便車的關係。微生物可以說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致命的敵人。有些微生物可以幫助消化、健胃整腸,而有些則會導致疾病、造成感染。一直要到1674年,才有人第一次真正看見了微生物。當時安東·馮·列文虎克(Anton van Leeuwenhoek)自製了一台顯微鏡,用來觀察一滴水,他看到裡面有許多小生物動個不停,這讓他大吃一驚。在隨後的300年間,人類才開始認識了許許多多的微生物物種。時至今日,我們已經能夠治療大多數由微生物造成的致命傳染病,也能夠將微生物用於醫療和產業用途。像是我們可以用細菌來製造藥物、生物燃料,或是殺死寄生蟲。

然而,如果要在過去500年間挑出一個最重大、具代表性的一刻,一定就是1945年7月16日上午5點29分45秒。就在這一秒,美國科學家在新墨西哥的阿拉莫戈多引爆了第一顆原子彈。從這時開始,人類不僅有了改變歷史進程的能力,更有了結束歷史進程的能力。

將人類帶到阿拉莫戈多、帶上月球的這段歷史進程,稱為「科學革命」。在這場革命中,人類因為將資源投入科學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新力量。之所以說這是一場革命,是因為一直到大約公元1500年前,全球人類還不相信自己能在醫療、軍事和經濟方面再有什麼突破。政府和富有的贊助者雖然也會將資金投入教育和作為獎學金,但一般來說只是為了維持現有能力,而不是取得新的能力。典型的前現代統治者會贊助牧師、哲學家和詩人,目的是請他們讓他的統治合法化,並且維護社會秩序,而不是要他們發明新的藥物、武器,或是刺激經濟成長。

但在過去的500年中,人類越來越相信可以靠著投資科學研究提升人類的能力。而且這不只是盲目的信仰,而是經過了反覆的證明。隨著證據越來越多,手中握有資源的富人和政府也就越來越願意投入科學。如果沒有這些投資,人類永遠不可能在月球上漫步,不可能操縱微生物,更不可能分裂原子。以美國政府為例,最近數十年投入數十億美元從事核物理研究。靠著相關研究,美國得以興建核發電廠,為美國產業提供廉價的電力,而產業又能納稅給美國政府,政府再撥其中部分繼續研究核物理。

為什麼現代人越來越相信自己能夠靠著研究取得新的能力?又是什麼促成了科學、政治和經濟的結合?本章先著重在現代科學的獨特性,以提供部分解答。接下來的兩章會再探討科學、歐洲帝國、資本主義經濟三者之間如何形成聯盟。

至少在認知革命之後,人類就很希望能了解這個世界。我們的祖先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希望能找出支配自然界的法則。然而,現代科學與先前的知識體系有三大不同之處:

1.願意承認自己的無知。現代科學的基礎就是拉丁文前綴「ignoramus-」,意為「我們不知道」。從這種立場,我們承認了自己並非無所不知。更重要的是,我們也願意在知識進展之後,承認過去相信的可能是錯的。於是,再也沒有什麼概念、想法或理論是神聖不可挑戰的。

2.以觀察和數學為中心。承認無知之後,現代科學還希望能獲得新知。方式則是通過收集各種觀察值,再用數學工具整理連接,形成全面的理論。

3.取得新能力。光是創造理論,對現代科學來說還不夠。它希望能夠運用這些理論來取得新的能力,特別是發展出新的科技。

科學革命並不是「知識的革命」,而是「無知的革命」。真正讓科學革命起步的偉大發現,就是發現「人類對於最重要的問題其實毫無所知」。

對於像是伊斯蘭教、基督教、佛教、儒教這些前現代知識體系來說,它們假設世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已經為人或為神所知。這些全知者可能是某些偉大的神、某個全能的神或是某些過去的智者,通過經典或口傳,將這些智慧傳給後人。而對於平民百姓而言,重點就是要鑽研這些古籍和傳統,正確加以理解,就能獲得知識。在當時,如果說《聖經》、《古蘭經》或《吠陀經》居然漏了某些宇宙的重大秘密,而這個秘密又居然能被一般血肉之軀的人給發現,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對古老的知識體系來說,只會承認兩種無知的可能。第一種,「個人」可能不知道某些重要的事。要取得必要的知識,他該做的就是去問那些更聰明的人,而不是去尋找什麼還沒有人知道的事。例如,如果有一位13世紀的英格蘭農夫,想知道人類究竟是怎麼來的,他會認為基督教知識體系一定能有明確的答案。所以,他該做的就是去請教當地的牧師。

第二種,「整個知識體系」可能不知道一些「不重要」的事。就當時的定義來說,偉大的神祇或智者都懶得告訴我們的事,一定是不重要的。例如,假設我們這位英格蘭農民又想知道蜘蛛是怎麼結網的,他去問牧師也沒用,因為任何的基督教經典都不會提到這個問題的答案。然而,這絕對不代表基督教有什麼缺陷。反而是代表蜘蛛怎麼結網這件事根本不重要,人類無須知道。畢竟,上帝一定知道蜘蛛怎麼結網,而如果這件事這麼重要、會影響到人類的繁榮和救贖,上帝怎麼可能不在《聖經》裡面有完整的解釋?

基督教並不會禁止民眾研究蜘蛛。但研究蜘蛛的學者(如果中世紀歐洲真的有人研究蜘蛛的話)就必須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在社會就是處於邊緣角色,而且不管研究結果為何,基督教永遠都是對的。所以,不管學者研究的是蜘蛛、蝴蝶,還是加拉帕戈斯雀,都只會被視為是無關痛癢的事,不會影響到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基本真理。

事實上,事情永遠沒那麼簡單。就算是最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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