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人類的融合統一 第十章 金錢的味道

1519年,墨西哥原本還是個遺世獨立的人類社會,但來自西班牙的殖民者荷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一行人大舉入侵。這裡的人自稱阿茲特克人,很快就發現這些外來的西班牙人看到某種黃色金屬就眼睛為之一亮,思思念念,三句不離。阿茲特克人也不是不懂黃金。黃金色澤美麗,又容易加工,所以他們常用來製作首飾和雕像。阿茲特克人偶爾也用金粉來交易,但一般想買東西的時候,通常還是用可可豆或布料來付賬。所以,看到西班牙人對黃金如此痴迷,他們實在是一頭霧水。畢竟,黃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織,想當作工具或武器,質地又太軟,究竟為什麼西班牙人為之如此瘋狂?面對當地人的疑惑,科爾特斯表示:「我們這群人有種心病,只有金子能醫。」

對於這些西班牙人出身的亞非世界來說,對黃金的痴迷還確實是種流行病。就算是最針鋒相對的死敵,都同樣貪戀著這種黃色金屬。在入侵墨西哥的3個世紀前,科爾特斯一行人的祖先曾對伊比利亞半島和北非的穆斯林王國發動一場血腥的宗教戰爭。基督和安拉的子民互相殘殺,死亡數以千計,田野和果園滿目瘡痍,繁華的城市成了餘燼中的廢墟。而據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榮耀基督或是安拉。

隨著基督徒逐漸佔了上風,他們宣告勝利的方式不只是摧毀清真寺而蓋起教堂,還發行了新的金幣銀幣,上面印有十字架符號,也標註著感謝主幫助他們打倒異教徒。然而,除了新貨幣之外,這些勝利的基督徒還鑄造了另一種方形硬幣,稱為「米拉雷斯」(millares),上面的信息稍有不同,用阿拉伯文寫著:「安拉是唯一的真神,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但這可是基督徒征服者所鑄!)甚至在南法,天主教位於莫吉奧(Melgueil)和阿格德(Agde)的主教也發行了當地流行的穆斯林硬幣,雖然這些教徒敬畏上帝,但用起這些錢來可沒有半點兒的心理障礙。

而對另一邊的人而言,自然也是同樣寬容大方。在北非的穆斯林商人也用基督教的硬幣,例如義大利佛羅倫薩發行的弗羅林(florin),威尼斯發行的達克特(ducat),以及那不勒斯發行的吉里亞托(gigliato)。就算是那些高喊要發動聖戰、打倒異教基督徒的穆斯林統治者,收稅的時候也還是十分樂意收到印著耶穌和聖母馬利亞的硬幣。

狩獵採集者完全沒有金錢貨幣的概念。每個部落自給自足,不管是從肉類到藥品、從鞋子到巫術,有需要就自己去獵,自己去采,自己去做。雖然不同的部落成員可能有不同的專長,但他們用人情和義務組成經濟體系,分享著種種產品和服務。像是拿一塊肉雖然不用付錢,但以後還是得有像是免費治病之類的對等回饋。每個部落都是獨立的經濟體;只有少數當地無法取得的稀有物品(例如貝殼、顏料、黑曜石),才得從陌生人那裡取得。而且通常可以用簡單的以物易物處理:「我們把這些漂亮的貝殼給你們,你們就把上好的燧石給我們。」

農業革命一開始,情況並沒有多大改變。大多數人的生活形態仍然是小而緊密的社群,一如狩獵採集的部落,每個村都是自給自足的經濟體,靠的就是互相幫忙、互通人情,再加上一點點與外界的以物易物交易。可能有某位村民特別擅長做鞋,某位又特別懂得治病,所以村民都知道沒鞋穿或不舒服的時候該找誰。只不過,各個村莊的經濟規模都太小,所以還養不起專職的鞋匠或醫生。

等到城市和王國興起,交通基礎設施改善,終於開始了專業化的新契機。人口稠密的城市開始能夠養活專業工作者,除了鞋匠、醫生,還能有木匠、牧師、戰士、律師等等。有些村莊開始因為美酒、質量佳的橄欖油或是精緻的陶器而聞名,他們也開始發現只要專精此道,再與其他村莊交換貨品,就足以讓他們生活無虞。這太有道理了。本來各地的氣候和土壤就不同,如果自家後院釀出的酒就是粗劣平庸,而從其他地方買來的酒更香醇柔順,何樂而不為?而自家後院的黏土如果能做出更堅硬、更美麗的陶盆,就能拿它來交易。而且,還能養出專職的釀酒師和陶藝家,醫生和律師更不在話下,他們能夠不斷磨鍊專業知識,最後就能造福全人類。但隨著專業化,也出現了一個問題:各種不同專家製作的貨品,究竟該怎麼交易?

如果今天是一大批的陌生人聚在一起要合作,光靠人情義務的經濟制度就再也行不通。給兄弟姐妹或是鄰居幫幫忙當然沒問題,但如果是個外國人,就算這次幫了他,但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也就得不了回報。面對這種情形,一種做法是回到以物易物。只不過,這隻有在貨品數量有限的時候比較有效,而無法成為複雜經濟制度的基礎。

為了要說明以物易物的局限性,我們假設你住在某個山上,這是附近最適合種蘋果的地方,種出的蘋果又脆又甜、無人能比。你整天都在果園裡辛苦工作,鞋子都穿破了。於是,你把驢套上驢車,前往河邊的市集。鄰居說市集南邊有個鞋匠,上次跟他換的鞋真是堅固耐穿,足足穿了一年多才壞。於是你找到了這位鞋匠的店面,告訴他,想用蘋果跟他換雙鞋。

但鞋匠這時面露難色。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收多少蘋果。每天他都會有幾十個客人找上門,有人帶的是幾麻袋的蘋果,有人帶的是小麥、山羊或布匹,而且質量高下不一,並不穩定。甚至有些人說自己能換的是幫他向國王說情或是幫他治治背痛。上次鞋匠用鞋換蘋果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當時是三袋蘋果換一雙鞋。還是四袋?他都快忘了。不過仔細一想,上次那些蘋果是種在專產酸蘋果的山谷,而這次的可是種在絕佳的山上啊。還有,上次那些蘋果換的是一雙小的女鞋,但這傢伙要的可是雙大男人穿的靴子呢。此外,最近幾個星期附近的羊都病倒了,能用的羊皮越來越少。皮匠說,現在想要一樣數量的皮革,得拿兩倍的鞋子來換。這是不是也該列入考慮?

在以物易物的經濟里,不管是鞋匠還是種蘋果的,每天都得搞清楚幾十種商品的相對價格。如果市場上有100種不同的商品,把匯率列出來就足足有洋洋洒洒的4950條。如果市場上有1000種不同的商品,匯率更足足有499500條! 這怎麼可能記得起來?

而且這還不算最糟的。就算真讓人算出了幾袋蘋果值一雙鞋,以物易物還不一定成功。畢竟,想要交易也得雙方合意。如果現在鞋匠不想吃蘋果,而正忙著找人幫忙打離婚官司,該怎麼辦?確實,種蘋果的可以找個喜歡吃蘋果的律師,達成一樁三方交易。但如果律師也吃夠蘋果了,現在是該剪個頭髮,又要怎麼辦?

某些社會的解決方式,就是建立起集中的以物易物系統,分別從各個專業的農夫和製造商那裡取得產品,再統一分配到最需要的人手上。這種社會規模最大、名聲最著的就是蘇聯;不過最後可以說是凄慘收場。原本聲稱要讓人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但結果是「各盡所能的最小值,各搶所需的最大值」。其他地方也曾經有些比較中庸,結果也比較成功的試行制度,像是印加帝國便是一例。然而,大多數社會都是用一種更簡單的方法,在各個專家之間建立連接:他們發明了「錢」的概念。

曾經在許多地方、許多時間點,人類都曾發明過錢的概念。這需要的不是什麼科技上的突破,而是想法上的革新。可以說是人們又創造了另一個存在於主體間的概念,只存在於人們共同的想像之中。

這裡說的錢指的是概念,而不只是硬幣或鈔票。不論任何物品,只要是人類願意使用、能夠有系統地代表其他物品的價值,以作為物品或服務交換之用,就可以說是符合了錢的概念。錢讓我們能夠快速、方便地比較不同事物的價值(例如蘋果、鞋子甚至離婚這件事),讓我們能夠輕鬆交換這些事物,也讓我們容易累積財富。錢的類型很多。我們最熟悉的是硬幣,這就是種標準化、上面印了文字或圖像的金屬。但早在硬幣發明之前,錢的概念就已存在,許多文化都曾以其他物品作為錢來使用,包括貝殼、牛角、獸皮、鹽、穀物、珠子、布料以及欠條。大約4000年前,整個非洲、南亞、東亞和大洋洲都是用貝殼來交易。就算到了20世紀初,英屬烏干達還是能用貝殼來繳稅!

至於在現代監獄和戰俘營里,常常是用香煙來當作錢。在裡面,就算你不抽煙,也會願意接受別人用香煙來付賬或是計算各種商品和服務的價值。一位納粹奧斯維辛集中營(Auschwitz)的倖存者就描述過集中營里如何用香煙當作貨幣:「營里有自己的貨幣,而且沒有人覺得不合理:香煙。所有東西都用香煙來計價……『正常』的時候(也就是大家進毒氣室的頻率穩定的時候),一條麵包是12支香煙,一包300克的人造黃油是30支,一隻表值80到200支,一升的酒可得花上400支!」

事實上,就算是現在,大部分的錢也不是以硬幣或鈔票的方式存在。全球金錢總和為60兆美元,但所有硬幣和鈔票的金額加起來還不到6兆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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