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

有好幾條路通往聖埃洛夫。首先是那條公路,全長三公里,蜿蜒向下延伸;然後是幾條比較險巇的捷徑;最後還有北邊那一條森林中的羊腸小道,其中有一段路甚至靠近孚日山脈的峰頂。

「走公路,好不好?」莫雷斯塔爾對他的兒子說道。

他們一上路,他便興高采烈地拉住兒子的胳膊。

「你能想像嗎,我的孩子,我們剛才在營房裡遇見演習部隊的一名中尉。我們談了一下沙布勒克斯的那件事。今天晚上,他一定會把我們介紹給他的上尉,上尉正好是達斯普利將軍的侄子,負責指揮這個兵團。你明白嗎,我要把我設在老磨坊里的工事展示給他看,他則會跟他的叔叔達斯普利談談這件事。這下子,老磨坊便成了評價甚高的莫雷斯塔爾防禦工事……」

他神采奕奕,昂首挺胸,揮手把一根習武用的木棍扔得團團轉。有一次,他甚至停下來,擺好架式,跺著腳。

「起跳三次……與對方的劍相碰……衝刺!嗯!你覺得怎麼樣,菲律普?繼續進攻,老莫雷斯塔爾。」

菲律普微微一笑,充滿柔情。由於他遵循了瑪特的建議,推遲了向父親做痛苦的解釋的時間,生活對他來說又顯得無限美好、非常簡單、非常容易了。他沉浸在再次見到父親、見到他喜歡的景色和找回童年回憶的快樂之中。

童年的回憶彷彿在大路的每個角落裡等待著他,隨著他的走近而升起。

「你還記得嗎,父親,我是在這裡從自行車上掉下來的……這棵樹被雷電焚燒起來時,我正躲在它的下面。」

他們休息了一下子,追憶那件往事的所有細節,然後又繼續上路,臂挽著臂。

走到稍遠一些的地方,老莫雷斯塔爾又說道:「那個地方……你還記得嗎?你是在那裡殺死你的第一隻兔子的……用一根吹管 殺死它的!啊!你那時已經答應要做一名優秀射手的……真的,要做聖埃洛夫首屈一指的射手!……可我忘記了……你再也不打獵了……先生不喜歡殺生……膽小鬼,一邊去!可像你這種朝氣蓬勃的小夥子!但是,我的小夥子,打獵是打仗的最初的嘗試……」

聖埃洛夫-拉-科特鎮從前是一座繁榮的小城市,在飽受戰爭的災難後,它沒能醫治它的英雄氣概給他帶來的創傷,現在擠在一座已化為廢墟的老城堡周圍,從大路最後的那個拐彎處可以看見。它坐落在該省的邊界上,離專區政府所在地黑山二十公里遠。它所處的靠近邊境位置的地勢是起伏不定的,對面便是德國駐軍。那邊兒日益增加的活動成了令人擔憂的原因,約朗塞被任命為特派員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約朗塞是哨所的第一位正式任職者,他住在鎮子的另一頭。那兒有些偏僻,一座低矮的小房子是按照蘇珊娜的興趣和愛好改建的。周圍是一座由棚架和嫻熟地剪過枝條的老樹組成的花園,花園邊上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從門口的石塊下面流過。

莫雷斯塔爾和菲律普一起走進去時,夜幕降臨了。一切都已準備就序地迎接他們的到來,餐具擺放在一間貼著色調明快的牆布的大廳里,桌布上放著去了葉子的鮮花,兩盞燈亮著,投射出靜靜的燈光。蘇珊娜笑盈盈的,顯得很開心,嫵媚可愛。

所有這一切都非常簡單。可是,菲律普感覺到這是他們為他臨時安排的晚宴。他是他們等候的人,是他們想征服、想用無形的鏈條留住的客人。他感覺到這一點:在整個晚宴期間,蘇珊娜用她那可愛的眼睛、親切的手勢以及傾向他的整個生命把一切告訴了他。

「我不該來的,」他尋思道,「不,我不該來。」

他每次碰到蘇珊娜的目光,就會想起他妻子審慎的舉止和沉思的樣子。

「菲律普,你是多麼專心致志啊!」莫雷斯塔爾喊道。他一邊吃東西,一邊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你呢,蘇珊娜,你在哪裡?跟你的未來丈夫在一起嗎?」

「絕對沒有。」她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在想去年冬天我在巴黎度過的那幾個月。你對我是多麼好啊,菲律普!我對那幾次散步依然記憶猶新……」

他們談論著這幾次散步,漸漸地,菲律普驚奇地發現那一段時間他們倆的生活如水乳交融一般。瑪特呆在家裡料理家務。他們倆卻跑到外面,像兩個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夥伴。他們參觀巴黎的博物館和教堂,法蘭西島的小城和城堡。兩個人建立了親密的關係。現在,那些事把他弄糊塗了:蘇珊娜離他既是那麼親近又是那麼遙遠,親近得就像是他的女友,遙遠得像是一個陌生女人。

晚餐剛吃完,他就坐到父親身邊去了。莫雷斯塔爾急著出去與達斯普利上尉會面,便站起身來。

「你陪我們一起去嗎,菲律普?」

「當然。」

三個男人拿起帽子和木劍。走到門口的時候,莫雷斯塔爾與約朗塞低聲地秘密地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對他的兒子說道:「經過縝密考慮,最好還是我們單獨去。會見必須儘可能秘密地進行,三個人都去的話沒那麼放心……」

「再說,」特派員補充道,「你可以好好地陪一陪蘇珊娜,這是她的最後一個夜晚。孩子們,待會兒見。當教堂里的鐘敲十下的時候,你們可以肯定兩個密謀犯已經回來了……是不是,莫雷斯塔爾?」

他們走了,留下十分窘迫的菲律普。

蘇珊娜捧腹大笑:「我可憐的菲律普,您看上去很狼狽。好了,勇敢一些。喔唷!我又不會吃了您。」

「不會,」他也笑著說道,「可是,無論如何,很奇怪……」

「無論如何,很奇怪,」她接過話茬兒說道,「我們倆在花園裡肩並肩地散步,就像我像您要求過的一樣。聽天由命吧。是月光註定要我們這樣的。」

確實,月亮正慢慢地掙脫堆集於山峰尖頂的厚雲層,月光在草地上描繪出冷杉和紫杉的有規則的影子。暴風雨就要來了,天氣很沉悶。一陣和煦的風吹來樹木和青草的芳香。

他們沿著花園外面的小路,沿著一道籬笆和一堵圍牆,轉了三圈。他們什麼也不說,這種菲律普不能打破的沉默使他的心中充滿悔恨。此時此刻,他對這個在他們倆之間製造曖昧時刻的荒唐的、喪失理智的小女孩產生了反感情緒。他不習慣與女人交往,在她們面前總顯得很靦腆,這讓她覺得很神秘。

「我們去那裡。」蘇珊娜邊說邊指著花園中間那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和千金榆樹叢,那裡的樹影好像是堆積起來的。

他們倆通過一條綠蔭蔽天的小徑進入樹林,來到一個只有幾道階梯的石級上。那裡有一塊圓形空地,四周圍砌著石頭欄杆,裡面有個小水池。對面的樹葉中間,有一尊女人雕像,一縷月光在上面顫動。一股霉味在這個陳舊的地方瀰漫。

「是維納斯 ,還是密涅瓦 ?也許是科里娜 ?」菲律普為了掩飾自己的局促不安,打趣地說道,「我承認我不大分辨得清。她夢想要一件無袖長衣,還是一條裙子?頭上是戴一頂頭盔,還是一塊頭帕?」

「這要看情況。」蘇珊娜說道。

「怎麼?看什麼情況?」

「是的,這要看我的心情。我聰明、堅強的時候是密涅瓦。我用我充滿愛情的心看她的時候,她是維納斯。她在不同的時刻,可以是瘋狂女神……眼淚女神……或者死亡女神。」

她的詼諧使菲律普很憂傷。他問她:「今天呢,她是什麼女神?……」

「是告別女神。」

「告別?」

「是的,向蘇珊娜·約朗塞告別,向五年來每天都要來這裡而今後永遠也不會再來的那位年輕姑娘告別。」

她把身體靠在那座雕像上。

「我的善良的女神,我們倆都做著同一樣的美夢!我們都在等待。等待誰呢?藍鳥……可愛的王子。有朝一日,王子一定會騎著馬來到這裡,策馬一跳躍過花園的圍牆,把我橫放在馬鞍上帶走。總有一天晚上,他一定會鑽進樹叢中,跪著走上台階,膝蓋上流淌著鮮血。我向這位善良的女神發過誓!你能想像嗎,菲律普,我向她保證過,永遠不帶任何男人來見她,除非我愛這個男人。我沒有食言。您是第一個,菲律普。」

他的臉在暗影中漲得通紅,她繼續用裝出來的快活的聲音說道:「您要是知道一個年輕姑娘幻想、賭咒是多麼愚蠢就好了!您瞧,我甚至答應她我要和這個男人當著她的面接第一個吻。這是不是很荒唐?可憐的女神,她看不到那個愛情之吻,因為,我猜想您終究不會親我,是不是?」

「蘇珊娜!」

「不是嗎?沒有任何理由,所有這一切都是荒謬的。您也承認這個善良的女神沒有普遍意義,應該受到懲罰。」

她一揮手把雕像推倒在地,雕像碎成了兩大塊。

「您在幹什麼?」他喊道。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蘇珊娜惡狠狠地大聲說道。

好像是他的行為激起了她剋制了很久的憤怒和她再也無法控制的醜惡天性。她衝過去,氣憤地叫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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