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尋歡作樂的孔拉德親王

一張桌子平放在與房間三個窗戶相平行的位置。上面堆滿了細頸酒瓶、長頸酒瓶和玻璃杯,幾乎擺不下糕點盤和水果盤了。一些寶塔型蛋糕放在香檳酒瓶上,一個花籃擺到了利口酒瓶上。

共有賓客二十人,其中女賓六人,均著晚禮服,其餘均是軍官,他們衣著豪華、佩戴著勳章。

中間面向窗子的那位正是孔拉德親王,他主持今晚的宴會,他的右邊有一位婦女,左邊也有一位婦女。這三個人奇蹟般地湊在一起,對保爾來說,又一次使他感到無限的痛苦。

呆在親王右邊的那個女人,穿一件栗色羊毛連衣裙,頭上披著黑色花邊方頭巾,短髮被遮去一半,面孔生硬而嚴峻,用不著費更多的筆墨去描述她。

但是另一個女人呢?!孔拉德親王轉過身來,厚顏無恥地向她大獻殷勤;保爾瞧著這個女人,眼睛裡充滿著憤怒,他真想一下子把她掐死。這個女人在那裡幹什麼呢?伊麗莎白現在置身於一群酒色之徒和一群可疑的德國人之中,而且又在孔拉德親王和一直對他懷恨在心的這個罪惡滔天的女人旁邊,她為什麼要這樣呢?

埃米娜·唐德維爾伯爵夫人!伊麗莎白·唐德維爾!母親和女兒!對保爾來說,他找不到任何理由給孔拉德親王的這兩個女伴以別的稱呼。但是,過了一會兒,宴會上的一個插曲為這個稱呼提供了可怕的含義,當時孔拉德親王站起來,手裡端著一杯香檳酒,吼叫道:「萬歲!萬歲!萬歲!為我們忠誠的朋友乾杯!萬歲!萬歲!萬歲!為埃米娜伯爵夫人的健康乾杯!」

孔拉德親王說的這些可怕的話,保爾聽到了。

「萬歲!萬歲!萬歲!」這伙客人也跟著大聲吼叫著,「為埃米娜伯爵夫人乾杯!」

埃米娜伯爵夫人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而後開始說起話來。保爾無法聽清她說的話,其他賓客儘力熱情地傾聽著,不過宴會上那種一醉方休的氣氛使人們傾聽她講話的熱情越來越小了。

伊麗莎白,她也在傾聽著。

她穿著一件灰色連衣裙,非常簡樸,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坦胸露肩,她衣袖垂至手腕。保爾以前沒見她穿過這件衣服;脖子上的項鏈垂於胸前,是一條質量上乘的四串珍珠項鏈,保爾以前也沒見她戴過。

「不幸的女人!不幸的女人!」他一字一句地說著。

她微笑著,保爾看到當孔拉德親王彎著腰同她說話時,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親王是那樣地欣喜若狂,仍繼續在講話的埃米娜伯爵夫人用扇子在手上拍了一下提醒他注意安靜。

整個場面對保爾來說都是令他可怖的。他的痛苦使他變得冷酷無情,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裡,放棄鬥爭,把可恨的妻子從自己生活中和記憶中抹掉。

「她正是埃米娜伯爵夫人的女兒,」他失望地思考著。

他正要走,一件小事使他猶豫不決了。他看到伊麗莎白手裡拿著一條弄皺的小手帕,悄悄地擦著隨時都會流出來的眼淚。同時,他還看到,她的臉色是那樣蒼白,令人看了可怕,保爾以前一直認為伊麗莎白臉色蒼白是強烈的燈光映照的。但現在看來絲毫不是這種人為因素造成的,而是臉色本身鐵青,好像她那可憐的臉上的血全部都流失了。啊!實際上這是多麼痛苦的一笑啊!尤其是當她撇著嘴應付親王的嬉戲時更是如此了!

「那麼她在這裡究竟幹什麼呢?」保爾尋思著問自己,「我有權把她當成罪犯嗎?我有理由相信是因為良心的責備使她流淚嗎?過去是求生的願望、是害怕,是威脅使她變得卑鄙,而今天她是對此而感到傷心。」

他還在不斷地責罵她,而以前他對於沒有力量忍受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的女人是充滿著極大同情的。

當時,埃米娜伯爵夫人已結束了她的談話,她重新開始喝酒,一杯接一杯,每喝完一杯後,就把杯子扔在她的身後。軍官及其夫人們也都照此辦理。

極端興奮的人們在宴會廳里交錯穿行,相互舉杯,親王以愛國的狂熱站起來並領頭高唱《德國高於一切》,其他人都狂熱地跟著和了起來。

伊麗莎白用兩手托著臉,兩肘支在桌子上,好像她寧願這樣孤獨。但是,孔拉德親王一直站著,怪聲怪氣地說話,他抓住伊麗莎白的胳膊,又突然把她的胳膊推開。

「不要裝腔作勢啦,美人!」

她作了一個反感的動作,這一下可惹怒了親王。

「什麼!什麼!你敢表示不滿,你好像不是在裝哭吧!啊!夫人在開玩笑!真該死!我看到什麼啦?夫人的杯子還是滿的!」

他抓住酒杯,兩手哆嗦著把它靠近伊麗莎白的唇邊。

「來!為我的健康乾杯,小寶貝!為主人的健康乾杯!噢!你不願意?……我明白,你不喝香檳,打倒香檳!你需要喝萊茵河的酒,不是嗎?小姑娘。你還記得你家鄉的那首歌吧:『我們曾擁有你們德國的萊茵,它曾盛在我們的酒杯中……』萊茵河酒!」

軍官們都不約而同地一下子站立起來,高聲唱著《萊茵河上的衛士》,「『他們將得不到德國的萊茵河;儘管他們像一群貪婪的烏鴉聲嘶力竭地要求得到它……』」

「他們將得不到德國的萊茵河,」被惹怒的親王當場回答說,「但是你將喝到萊茵河酒,小寶貝!」

又倒滿了一杯酒。他想再次強迫伊麗莎白將這杯酒端到唇邊,她推開了他,杯子里的酒濺污了年輕女人的連衣裙。這時,他悄悄地低聲同她說話。

大家都不說話了,靜觀將要發生的事情。伊麗莎白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一動不動。親王向她俯下身子,露出一副蠻橫的臉,時而對她威脅,時而向她哀求;一會兒向她發號施令,一會兒百般凌辱她。一幕令人噁心的景象!

保爾已準備隨時為伊麗莎白獻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她突然反抗,一舉刺死那凌辱她的人。但是她把頭轉過去了,閉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忍受著這種痛苦,喝了幾口酒。

孔拉德親王揮舞著手中的酒杯,發出了勝利的喊叫。接著,他又斟滿一杯酒,貪婪地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邊,一飲而盡。

「萬歲!萬歲!」他高聲叫喊著。「站起來,同志們!站在你們的椅子上,把一隻腳放在桌子上!站起來,全世界的戰勝者!讓我們稱頌德國的力量!讓我們歌頌德國的勇敢!『只要勇敢的年輕人向身材苗條的姑娘求愛,他們就永遠得到自由德國的萊茵河。』伊麗莎白,我用你的杯子喝了萊茵河酒,伊麗莎白,我了解你的心思。她在想情人,我的同志們!我是主子!哦!巴黎姑娘……巴黎的小婦人……巴黎,這對我們來說是必須的……哦!巴黎!哦!巴黎!……」

他搖搖晃晃地走著,酒杯從手裡滑落下來,落在瓶頸上,碎了。他雙膝跪倒在桌子上,只聽到碟子和玻璃杯被壓碎發出的一陣陣爆裂聲,他抓住一個酒瓶,又跌倒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我們需要巴黎……巴黎和加來……是爸爸這麼說的……凱旋門……英國咖啡店……勒格朗塞茲……紅磨坊!……」

喧鬧聲戛然而止。埃米娜伯爵夫人以蠻橫的口氣命令大家:「大家趕快離開!回家去!請趕快行動起來,先生們!」

軍官和女士們迅速避開了。外面的響聲在別墅的另一面牆上產生迴音,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裡,幾輛汽車從停車庫開了過來。所有的人都走了。

這時,伯爵夫人向僕人打了個手勢,並指著孔拉德親王說:「把他抬到他卧室里去!」

親王很快就被抬走了。

這時候,埃米娜伯爵夫人朝伊麗莎白走過來。

不到五分鐘之前,孔拉德親王醉倒在這張桌子底下,一派喧鬧的晚會也隨之散場;現在這間亂糟糟的大廳里一片寂靜,只有兩個女人呆在那裡。

伊麗莎白再次抱頭大哭,看見她的肩膀隨著嗚咽的哭聲抽搐著。埃米娜伯爵夫人坐在她的身邊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胳膊。

兩個女人面對面地坐著,沒有一句話。兩個人的目光都很奇怪,都充滿著同樣的仇恨。保爾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們。從她們兩個人的情況來看,他不懷疑她們以前已見過面,她們隨之要交談的內容就是此前解釋的結果和結論。可是,這是什麼樣的解釋呢?伊麗莎白對埃米娜伯爵夫人究竟了解多少呢?伊麗莎白會接受一個她如此憎惡的女人作為自己的母親嗎?

從來沒有兩個人不能通過相貌和表情來分辨清楚的。因為相貌總是略有區別;尤其是通過表情反映出兩個比較對立的本性。這些相互聯繫的一大堆證據是多麼有力啊!這已不再只是一些證據,而是各種各樣的活生生的事實。

保爾甚至想都沒有想對這些事實提出異議。此外,唐德維爾先生看到伯爵夫人於她假死後幾年在柏林拍攝的那張照片後心煩意亂,這是不是表明唐德維爾先生就是這種假死的同謀,也許就是許多其他事情的同謀?

這時,保爾又重新回到母女倆令人不安的會見所提出的問題上來:伊麗莎白對於這一切究竟知道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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