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九、帝王之子

保爾的手裡緊抓著那令人痛苦的日記;伊麗莎白把她的全部痛苦、全部憂愁都傾吐在這本日記里了。

「啊!不幸的伊麗莎白!」他心裡在呼喊,「她受著多大的痛苦啊!這還只是她通向死亡的受苦道路上的開始啊!……」

他不敢繼續看下去了,因為那是更加痛苦的時刻,那可怕的又無法躲避的更加痛苦的時刻在向伊麗莎白步步逼來。他真想向她呼喊:「哎呀,趕快走!不要向命運挑戰!我忘記了過去的一切,我愛你。」

太晚了,這是他自己的殘酷無情導致她走向了無窮的苦難;他也許只能陪伴著她走向這漫長的苦難,陪伴著她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走到底了,即一直走到他所了解的最可怕的最後階段。

突然他又一頁一頁地翻看這日記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頁空白紙,上面寫著八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的日期……這幾天是大動蕩的日子,她無法寫下去。八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這兩頁空缺。這兩天的日記也許是敘說事態的發展,裡面有關於這次無端入侵的情況。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二)的那一頁,由於被撕毀,故這天的日記是從這一頁的中間開始的:

……對,羅莎莉,我感覺很好,我很感謝你對我的照顧。

那麼,現在不發燒了吧?

不,不發燒了,羅莎莉,都好啦!

夫人昨天已向我說過這個情況,說又發燒了……也許是因為這次來訪……但這次來訪已定在今天……只有明天了……我已接到命令,通知夫人……明天五點鐘……

我沒有回答,又何必反抗呢?我在那以後聽到不少令人感到恥辱的話,沒有一句不比自己眼皮底下所發生的那一切更讓我痛心的:草地被侵佔,木樁上栓著馬,林蔭小道上停著運兵車和彈藥車,半數的樹木都砍伐,草皮上躺著吃喝玩樂的軍官,還有,甚至在我的對面——我窗戶的陽台上挑起了一面德國國旗。啊!都是一些無恥之徒。

我閉上眼睛不看,然而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啊,這就是對昨晚的回憶……今天早上,當太陽升起,所有那些屍體的慘狀就浮現在眼前。在這些受害者中間,有些人還活著,那些兇狠殘酷的人就在他們周圍發狂地跳舞,我聽到了一些人臨終時的叫喊,他們懇求結束他們的生命。

接著……而後……但是我不願意去想它,凡是有可能打掉我的勇氣和摧毀我的希望的事情都不願再去想它。保爾,正是想到你,我才寫這篇日記的。我感到,如果我有什麼不幸,你將會看到我的日記的。因此,我必須努力把日記寫下去,把每天的情況都告訴你。

你根據我的敘述也許已經弄清楚我感到還很模糊不清的東西。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在過去的罪惡和昨夜那種無端進攻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關係?我不知道,我把事實和我的假設都詳細地告訴你,你呢,你將來定能作出結論,定能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現在城堡里風聲很緊,到處都是人來人往,尤其是我卧室下面的客廳里來人更是絡繹不絕。六輛重型卡車和同樣多的汽車在一小時前開進了草坪。卡車全是空的,從每輛小汽車上下來兩三個婦女,一些德國人揮舞著胳膊,哈哈大笑,軍官們都趕忙上前迎接他們。

看他們的表情,都很高興快活。過了一會兒,所有這些人朝城堡走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

但我感到有人在走廊里走動,五點鐘剛過,有人敲門……

進來了五個人,領頭的是他,還有四個在他面前點頭哈腰、阿諛奉承的軍官。

他用法語對他們說話,聲音乾巴巴的:「你們聽著,先生們,這個房間里的所有東西,以及留給夫人用的那個套間里的一切東西,我命令你們不許動它。除兩個大客廳里的東西以外,所有的東西我都送給你們。你們所必需的東西留在這裡,你們所喜愛的東西都拿走。這是戰爭,這就是戰爭的法則。」

這是戰爭法則,他說這幾個字的時候,語調是那麼自信,而這自信又是多麼荒謬的自信啊!他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至於夫人的那個房間,不是嗎?任何傢具都不應該搬動。我了解禮節。」

他瞧著我,好像要對我說:「我是一個有騎士風度的人!我本可以全部拿走,但我是一個德國人,正是因為那樣,我懂禮節。」

他在等待我表示感謝,可是我對他說:「這不是掠奪開始了嗎?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卡車開到這裡來。」

「咱們不掠奪按戰爭法則屬於你的那些東西。」他回答說。

「啊!……戰爭法則不涉及兩個客廳里的傢具和藝術品嗎?」

他臉紅了,因此我開始笑了起來:「我明白了,這是屬於你的那一部分,你可以挑選,而且都是貴重的和很有價值的物品,無價值的東西分給你的部下。」

軍官們個個都憤怒地掉過頭來。他呢,他的臉紅得更加厲害了。

他長著一張溜圓的臉,滿頭金黃色的頭髮,抹得油汪汪的,頭髮從中間分開,露出一道頭皮來,他額頭生得低。我猜他腦袋瓜又在打鬼主意準備反駁。最後他向我走近幾步,以一種得意的口吻對我說:「法國人在夏爾勒魯瓦吃了敗仗,在莫爾昂吉也吃了敗仗,到處吃敗仗,他們現正在全線撤退,戰爭的命運已成定局。」

無論我的痛苦多麼大,我始終沒有動一下,我的眼睛向他射出一種蔑視的目光,我低聲地說:「沒教養的傢伙!」

他身子失去了平衡,搖搖晃晃地走著。他的同伴聽到了我說的話,我看到一個人把手按著劍的護手了。但是,他,他會怎麼樣呢?他會說什麼呢?我感到他非常尷尬,他的威信受到了傷害。

「夫人,」他說,「你也許不知道我是誰吧?」

「不,先生。您是德國皇帝的兒子孔拉德親王。那又怎麼樣呢?」

他極力維護自己的尊嚴,重新挺直了腰桿。我等著他的威脅、等著他生氣。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以一陣笑聲回答了我。他裝出來的這陣笑聲,使人感到他好像是一個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大貴人,好像對什麼都不屑一顧,似乎那件事並沒有引起他任何不快!

好像還很開心,根本就沒有動氣。

「年輕的法國女人!她還相當迷人啊!先生們。你們聽到了沒有,真是出言不遜啊!這是一個巴黎女子,先生們,看她這副討人喜歡的神態,這副頑皮的樣子!」

接著,他向我揮了揮手,轉過身去。隨後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開了:「這年輕的法國女子!啊!先生們!這些年輕的法國女子!」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整天忙著搬運東西,大卡車滿載著掠奪來的財物駛向邊境線。

這是我可憐父親的結婚禮物。是他耐心而精心挑選的收藏品,是珍貴的裝飾品。保爾和我本應該生活在這些裝飾品布置起來的房間里,我的心都要碎了!

戰爭的消息很糟糕,我不知流了多少淚。

孔拉德王子來了,我不得不接待他,因為他通過羅莎莉警告我,如果我不接待他的來訪,奧納坎的居民要承擔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

日記寫到這裡,伊麗莎白又中斷了,過了兩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九日,伊麗莎白又開始寫道:

昨天他來了,今天又來了。他努力使自己表現得有風度有教養。他談文學,談音樂,談到了歌德,談到了瓦格納……此外,只他一個人講,這使他非常惱火,以致他最後喊了起來:「您得回答我啊!怎麼,難道對您這樣一個法國女子來說和孔拉德親王談話是不體面的嗎?」

「一個女人不和她的監獄看守談話。」

他表示強烈的抗議:「您並不是在監獄裡!真見鬼!」

「那我可以離開這座城堡嗎?」

「您可以在這花園裡散步……」

「因此,閉門不出,如同一名女囚犯。」

「什麼?您究竟想怎麼樣?」

「讓我離開這兒,讓我去您要求我去的地方,比如說去高維尼生活……」

「也就是說遠離我!」

因為我不說話,他稍微順從了一點,繼續低聲說:「您討厭我,是不是?噢,我知道。我熟悉女人,但是您討厭的是孔拉德親王,不是嗎?他是德國人……他是戰勝者……對於您來說,實在沒有理由討厭像他那樣的男人……但現在這個男人在娛樂,在尋求歡樂……您懂嗎?那麼就……」

我站起身來,站在他的對面,我沒說一句話,他大概從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是那樣的討厭他,那樣的不情願,所以他這句話說了一半就咽回去了。這時的他,一副十足的蠢相。接著他的本性就充分暴露出來了,他粗暴地向我揮著拳頭,咕噥了幾句威脅恐嚇的話,把門砰地一聲關上就揚長而去了……

日記又缺了兩頁。保爾臉色鐵青,毫無血色,從來沒有任何痛苦像現在這樣地刺痛著他。他似乎感到他那可憐的親愛的伊麗莎白還活著,就在他面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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