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附錄 第九章 在吉洪的修道室

這天夜裡,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一直沒睡,整整一宿都坐在沙發上,目光獃滯地凝視著五斗櫃旁的一個點。他屋裡的那盞燈整宿都亮著。直到清晨七點鐘左右,他才坐在那裡睡著了,當阿列克謝·葉戈羅維奇按照過去定的老習慣於九點半整,端著一杯早咖啡,走進他的房間,用自己的出現把他吵醒之後,他才睜開眼睛,似乎覺得很驚奇,同時又覺得很不愉快:他居然會睡這麼久,而且已經這麼晚了。他匆匆喝了咖啡,匆匆穿好衣服,又匆匆走了出去,離開了家。當阿列克謝·葉戈羅維奇小心翼翼地問他:「您沒有什麼吩咐嗎?」——他什麼也沒有回答。他走在街上,望著地面,陷入深深的沉思,只間或於剎那間抬起頭來,會忽然流露出某種莫名其妙的但卻是強烈的不安。在離他家還不太遠的一個十字路口,有一群男子走過,約摸五十來人,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們規規矩矩地走著,幾乎一言不發,而且列隊整齊,彷彿有意為之似的。在一家小鋪旁(他不得不在這家店鋪旁稍事等候),有人說,這是「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他不經意地看了他們一眼。最後,大概在兩點半左右,他走到敝城坐落在城邊一條河旁的葉菲米救主聖母修道院的大門口。直到這時他才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急匆匆而又驚慌不安地摸了摸放在一側口袋裡的什麼東西,然後微微一笑。他走進院牆,問了一下他遇到的第一個修道院僕役:怎麼才能找到住在修道院里、業已退隱的主教吉洪。這名僕役向他連連鞠躬,並立刻給他引路。在一個小台階旁,在一座長長的修道院二層樓的盡頭,他們碰到一位頭髮斑白的胖修士,這位修士十分威嚴而又急匆匆地把他從那僕役手裡搶了過去,帶他走過一條又長又窄的走廊,他也向他連連鞠躬(雖然因為他人胖,沒法把腰彎得很低,只能跟抽風似的頻頻點頭),一個勁地請他往前走,雖說斯塔夫羅金本來就跟在他後面。這名修士一迭連聲地向他提出一些問題,談著修士大司祭神父;因為斯塔夫羅金不理他,他反倒變得越來越恭敬了。斯塔夫羅金髮現,這裡的人都認識他,雖然,就他記憶所及,他僅小時候來過這裡。他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房門前,那位修士似乎很威嚴地伸手推開了房門,然後很親昵地詢問迎上前來的一名侍者:可以進去嗎?他甚至沒等他做出回答,就把門使勁一推,讓門完全敞開,然後鞠了一躬,請這位「貴」客進去:聽到道謝後,他就很快像逃跑似的告退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走進一個不大的房間,幾乎就在同時,隔壁房門口出現了一位又高又瘦的人,年約五十五歲上下,穿著普普通通的家常的修士服,看去似乎身染微恙,他似笑非笑,神態古怪,似乎有點靦腆。這就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頭一次聽沙托夫談起的那位吉洪,從那時起,他已多少收集到一點有關他的情況。

這些情況各不相同,甚至彼此對立,但也有某些共同點,即喜歡吉洪和不喜歡吉洪的人(而這樣的人也是有的),對他都似乎三緘其口——不喜歡的人大概是出於蔑視,而他的信徒,甚至是熱烈的信徒,則出於某種謙遜,似乎關於他,有什麼事瞞著大家,隱瞞著他的某個弱點,也許是神痴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獲悉,他住在修道院已經六年左右了,前來找他的既有最普通的老百姓,又有地位很高的達官貴人;甚至在遙遠的彼得堡也有他的熱烈崇拜者,主要是女士。不過他也聽到敝城「俱樂部里的」一位很威嚴的老人,而且是一位很虔誠的老人說過:「這個吉洪似乎是個瘋子,起碼是個十分平庸的人,無疑,還愛喝酒。」我要趕快補充一句,最後一點簡直是無稽之談,病倒是有的,而且是老毛病了,兩腿患有風濕病,有時還會出現某種神經性的抽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還獲悉,這位業已退隱的主教,由於性格上的弱點,或者是「由於他那不可饒恕的和以他的地位不應有的心不在焉」,未能在這座修道院喚起對他的特別尊敬。據說,有位修士大司祭神父,為人嚴厲,在履行院長職責時十分嚴格,而且以學識淵博著稱,甚至對他懷有某種敵意,指責他(不是當面,而是間接地)生活散漫,差點沒說他是異端。修道院里的教士們也似乎對這位有病的聖者,倒也不是說十分隨便,而是有點所謂太熟不拘禮了。構成吉洪修道室的兩個房間的陳設也有點怪。與皮子都磨光了的粗笨的古老傢具一起,還陳設著三四件十分雅緻的東西:一張十分豪華的安樂椅,一張製作精良的大型寫字檯,一架雅緻的雕花書櫥,幾張小桌子,幾架格子櫃——都是別人贈送的。鋪著名貴的布哈拉 地毯,而挨著地毯卻鋪著幾張草席。掛著幾幅版畫,既有「世俗」內容的,又有描寫神話時代的,就在一旁,在牆角,還高懸著一個很大的神龕,裡面掛著閃耀著金銀光澤的聖像,其中有一幀聖像還是遠古時代的珍品,神龕里還供著聖骨 。他的藏書,據說,也是五花八門,彼此對立:與基督教的大聖徒和大苦修者的著作一起,還陳列著一些戲劇作品,「說不定還有更不堪入目的」。

在相互問好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客套話的時候,雙方都覺得很彆扭),吉洪把客人領進了自己的書齋,請他坐在書桌旁的一張長沙發上,而他自己則坐在一旁的藤椅上。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由於內心升起一股使他感到壓抑的激動,因此依舊處在一種十分心不在焉的狀態。就像他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而又無可爭議的事,而與此同時,在他看來,又幾乎是辦不到似的。他四顧書齋,大約有一分鐘,對他觀察的東西分明視而不見;他在想,當然,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周圍的寂靜喚醒了他,他突然覺得,吉洪似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臉上似乎還掛著一絲不必要的、令人感到可笑的笑容。這模樣霎時激起了他的憎惡;他想站起來走開,再說,照他看來,吉洪無疑喝醉了。但是吉洪卻突然抬起眼睛,用他那十分堅定和充溢著思想的目光望了望他,同時,臉上還流露出一種出人意料的、神秘的表情,這使他差點不寒而慄。不知根據什麼,他覺得吉洪已經知道他的來意,已經未卜先知(雖然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他到這裡來的原因),吉洪沒有主動說出來,無非是因為顧全他的臉面,怕他感到屈辱罷了。

「您認識我?」他突然急促地問,「我進來的時候向您做自我介紹沒有?我是這樣心不在焉……」

「您沒有自我介紹,但是有一天我有幸見過您,還在大約四年前,就在這裡的修道院……不期而遇。」

吉洪說話的聲音不慌不忙,十分從容,聲音軟軟的,吐字清楚而又清晰。

「四年前我沒有到過這裡的修道院,」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甚至有點粗魯地反駁道,「我還是小時候到這裡來過,那時候您根本不在這裡。」

「說不定您忘了?」吉洪小心翼翼地說,並不堅持。

「不,我沒有忘;說我不記得豈不可笑,」斯塔夫羅金有點過分地堅持道,「也許您只是聽說過我,於是就形成一種觀念,因此自己也弄糊塗了,以為見過我。」

他默不做聲。這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發現,他臉上有時掠過一陣神經質的抽搐,大概很早以前就患神經衰弱的癥狀。

「我看到您今天不舒服,」他說,「看來,我還是走的好。」

他甚至從座位上微微站了起來。

「是的,今天和昨天我覺得兩腿疼得厲害,夜裡又睡得少……」

吉洪打住了。他的客人又突然陷入方才那種莫名其妙的沉思中。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約摸兩分鐘。

「您在觀察我?」他突然驚慌而又疑惑地問道。

「我看著您的模樣,想起了令堂的面容。儘管外表不像,但是內心深處,精神上卻有許多相似之處。」

「一點不像,尤其是精神上。甚至一點一也不像!」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又驚惶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毫無必要而又過分地固執己見。「您這樣說……是出於對我的處境的同情,真是扯淡。」他忽地貿然說道,「啊!難道家母常到您這兒來?」

「常來。」

「我倒不知道。從來沒聽她說過。常來?」

「幾乎每個月,有時更勤。」

「從來,從來沒聽說過。沒聽說過。您當然聽她說過我是瘋子啰。」他又突然加了一句。

「不,她倒沒有說您是瘋子。不過,這想法倒也聽說過,不過是聽別人說的。」

「既然連這些小事都記得起來,可見您記性很好。那麼關於打耳光的事您也聽說了?」

「略有耳聞。」

「就是說,全知道了。您的空餘時間也太多了嘛。那麼關於決鬥呢?」

「決鬥的事也聽說了。」

「您在這裡聽說的事不少啊。瞧,連報紙都不要。沙托夫沒告訴過您我要來嗎?啊?」

「沒有。不過,我認識沙托夫先生,但是已經好久沒有見他了。」

「唔……您那裡掛的是什麼地圖?啊,最近這次戰爭 圖!您看這幹嗎?」

「對照書本查看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