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費盡心機的一夜

維爾金斯基在這天花了大約兩小時把「我們的人」全都跑遍了,想要告訴他們,沙托夫肯定不會去告密,因為他老婆回來了,還生了個兒子,所以只要「懂得人的心理」,就不會認為這時候他是危險的。可是令他不安的是,除了埃爾克利和利亞姆申外,他幾乎沒有碰到任何人,他們都不在家。埃爾克利聽到這話後一言不發,只是睜大兩眼看著他的眼睛;維爾金斯基直截了當地問他:「他六點鐘會不會去呢?」他才笑容可掬地回答道:「當然會去。」

利亞姆申用被子蒙住頭,看來病得不輕,病情非常嚴重。他看見維爾金斯基進來,嚇了一跳,可是維爾金斯基剛一開口,他就突然從被子底下伸出手來,連連搖手,求他讓他安靜一會兒。然而關於沙托夫的情況他卻全聽進去了;而關於誰也不在家這一消息,不知道為什麼卻使他大吃一驚。原來他也已經知道(是利普京告訴他的)費季卡被人弄死了,而且他還親自把這事匆匆地、語無倫次地告訴了維爾金斯基,這又反過來使維爾金斯基吃了一驚。於是維爾金斯基便直截了當地問他:「咱們該不該去呢?」他又突然連連揮手,開始求他,說他是個「局外人,什麼也不知道,讓他安靜一會兒吧。」

維爾金斯基十分苦惱而又非常驚慌不安地回到家中;他感到難過的是他還必須把這事瞞著家裡;他已經習慣了把一切都告訴妻子,要不是現在在他那思緒起伏的腦瓜里又燃起一個新的想法,一個新的如何採取下一步行動的折中方案,恐怕他就會像利亞姆申那樣卧病不起了。但是這個新想法卻支撐著他,使他沒有倒下,非但如此,他甚至還迫不及待地開始等候約定時間的到來,甚至比應當動身的時間還早,提前啟程,前往集合的地點。

這是在斯塔夫羅金家大花園盡頭處的一個十分幽暗的地方。後來我還特地跑去看過;在那個秋風蕭索的傍晚,那兒想必是陰森森的。那兒緊挨著一片古老的禁伐的森林;枝葉婆娑的參天古松在黑暗中顯得斑斑駁駁,一片昏暗和模糊。四周黑得兩步開外幾乎看不清對方,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利普京,後來還有埃爾克利,都隨身帶著燈籠。在很早很早以前,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和到底在什麼時候,有人在這裡用未經加工過的亂石堆了一個相當可笑的山洞。山洞裡的桌子和長凳早已朽壞和散了架。右邊大約兩百步開外是第三個池塘的盡頭。這三個池塘,從大宅院開始,一個挨一個,綿延一俄里許,直到這座大花園的盡頭。很難設想,有什麼吵鬧聲、叫喊聲,或者甚至是槍聲,能傳到居住在主人已經離開的斯塔夫羅金府第里的人們的耳朵。自從昨天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出走和阿列克謝·葉戈雷奇離開之後,整座宅子就只剩下不超過五個或者六個人,他們住在這裡,可以說,等於是殘廢人。即使這些離群索居的居民中萬一有人聽到了慘叫聲或者呼救聲,幾乎可以有十分把握地肯定,那也只會引起他們的恐懼,而決不會有人肯動動窩,離開溫暖的火爐和熱炕趕去營救。

六點二十分,除了被派去接沙托夫的埃爾克利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一回沒有遲到;他是跟托爾卡琴科一起來的。托爾卡琴科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他那虛張聲勢、無禮放肆而又不可一世的果斷派頭,已經完全消失。他幾乎與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寸步不離,他彷彿突然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變得無限忠心;他經常忙忙叨叨地湊過去跟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耳語,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幾乎不理他,或者煩躁地嘟囔著什麼,讓他別再煩他了。

希加廖夫和維爾金斯基甚至比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到得還稍早些,看見他來了,他們就立刻走到一邊,離他稍遠,一言不發,顯然這是他倆預先約好了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舉起燈籠毫無禮貌和帶有侮辱性地仔細端詳著他們。「他們有話要說。」這想法在他腦子裡倏忽一閃。

「利亞姆申沒來?」他問維爾金斯基,「誰說他病了?」

「我在這兒。」利亞姆申突然從一棵樹的背後鑽出來應聲道。他穿著棉大衣,身上緊緊裹著一條毛毯,所以甚至打著燈籠也很難看清他的臉。

「那麼說,就利普京沒來?」

於是利普京一聲不響地從山洞裡鑽了出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舉起了燈籠。

「您幹嗎鑽到裡面去,為什麼不出來?」

「我認為,我們大家都保持著我們行動的……自由權。」利普京嘟囔道,不過他大概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想說什麼。

「諸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提高了嗓門,第一次打破了彼此小聲低語的狀態,這產生了效果,「我想,大家都清楚,現在我們不必再啰唆了。昨天,要說的話都已經翻過來倒過去地全說了,直截了當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從大家的臉上看得出來,也許還有人有什麼話要說;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們快點。他媽的,時間不多,說不定埃爾克利馬上就會帶他來……」

「他肯定會帶他來的。」托爾卡琴科不知為什麼插嘴道。

「如果我沒有弄錯,先得移交印刷機?」利普京問道,他也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那還用說,不能把東西丟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舉起燈籠照了照他的臉。「但是昨天大家已經說定,不必當真把它接收下來。只讓他向我們指明他埋藏機器的具體地點,以後我們自己把它挖出來。我知道,就在離這山洞某一犄角十步遠的某個地方……但是他媽的,利普京,您怎麼把這事給忘了呢?我們說定,由您一個人先見他,我們再出來……奇怪的是您居然還問,要不就是故意這樣?」利普京板著臉不做聲。大家也一言不發。風撼動著松樹的樹冠。

「不過我希望,諸位,每人都要盡到自己的職責。」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不耐煩地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沙托夫的老婆回來了,生了個孩子。」維爾金斯基忽然道,他說時很激動,很匆忙,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出來,還用手比劃著。「如果知道人的心理……你們就會相信他現在決不會去告密……因為他感到很幸福……所以我方才去找了所有的人,可是誰也沒有碰到……所以,說不定,現在根本不需要採取任何措施了……」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喘不過氣來了。

「維爾金斯基先生,如果您突然得到了幸福,」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向他邁近一步,「您會放棄嗎——我說的不是告密,說的不是這個,而是說某項冒險的利國利民的義舉,這是在您得到幸福之前就已計畫好了的,您也認為這樣做是自己的天職和義務,儘管要冒很大風險,甚至失去自己的幸福,請問,您會放棄嗎?!」

「不,我不會放棄!無論如何不會放棄!」維爾金斯基全身探向前面,用一種十分荒謬的熱烈口吻說道。

「您寧可重新陷入不幸,也不願做個卑鄙下流的人,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甚至根本相反……想做個十足的卑鄙小人,不,我說錯了……雖然根本不是卑鄙小人,而是相反,我寧願做個十足不幸的人,也不願做個卑鄙小人。」

「那您就該明白,沙托夫認為這告密乃是他的一項利國利民的義舉,他的最高信念,而證據,就是他本人在政府面前也多少是冒險,雖然由於告密有功,當然,他可以將功折罪,得到從寬處理。這樣的人是無論如何不會死心的。什麼幸福也戰勝不了他的內心衝動;一天後他就會幡然省悟,責備自己,就會去履行他應盡的義務。再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幸福可言,不就是分手三年後,老婆回到他身邊生了個斯塔夫羅金的孩子嗎!」

「可是誰也沒有見到沙托夫去告密呀。」希加廖夫堅持地突然說道。

「他去告密我見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叫道,「確有其事,這一切都混賬透了,諸位!」

「可我,」維爾金斯基忽地火了,「我抗議……我堅決抗議……我要……我要這樣:我希望等他來之後,我們都走出來,大家都問他:如果真有此事,就要他認錯,如果他保證沒有這事,就放了他。不管怎麼說吧——先審問他;依審問的結果行事。而不是大家先躲起來,然後乘其不備猝然下手。」

「用共同事業來冒險,輕信他的保證——真是愚不可及!他媽的,諾位,現在這多麼愚蠢啊!在這危險的時刻,你們到底想扮演什麼角色呢?」

「我抗議,我抗議。」維爾金斯基一迭連聲地喊道。

「至少請您別吼,信號都聽不見了。沙托夫,諸位……(他媽的,現在這多麼愚蠢啊!)我已經告訴過你們,沙托夫是斯拉夫派,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最混賬的東西……不過,見鬼,這都無所謂,這都沒有關係!你們把我都弄糊塗了……諸位,沙托夫是個兇狠的人,因為他畢竟曾經是我們這個團體的一員,因此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直到最後一分鐘我都希望能夠利用他來為共同事業服務,把他作為一個兇狠的人來使用他。我一直愛護他,體諒他,雖然上級已有十分明確的指示……我體諒他的程度超過他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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