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 女旅客

麗莎遭到的慘禍以及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死,使沙托夫產生了一種壓抑感。我已經提到,那天早晨我曾匆匆地見過他一面,我發現他似乎有點精神失常。他順便說道,頭天晚上九點鐘(即起火前大約三小時),他曾去看過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第二天清早他又去看了屍體,但是,據我所知,那天早晨他並沒有到任何地方去提供過任何證詞。然而在那天行將終了的時候,他心中卻掀起了一場暴風雨,而且……似乎,我敢肯定,薄暮時分曾出現這樣的一瞬間:他想站起身來,去——告發一切。這一切究竟是什麼——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用說,他什麼目的也達不到,只會引火燒身,暴露自己。他沒有任何證據足以揭露剛剛發生的暴行,而且他自己對此也只有一些模糊的揣測,而這揣測只有對他一個人來說才是完全確鑿無疑的。但是他寧可反過來毀了他自己,只要能夠「粉碎這些壞蛋的陰謀」就成——這是他的原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多少猜到了他的這一衝動,他也知道把他的這一新的可怕的行動計畫推遲到明天執行,冒了很大風險。從他那方面來說,這是因為他一貫十分自信,還因為他一向不把這些「小人物」放在眼裡,尤其是沙托夫。早在國外的時候,他就形容沙托夫是個「悲天憫人的白痴」,一向瞧不起他,他堅信,要對付這樣一個胸無城府的人易如反掌,即在整個這一天密切監視他的行動,一有危險就立刻把他的路切斷。但是卻出現了一個完全意料不到的、他們根本沒有預見到的情況,竟救了這幫「壞蛋」,使他們得以苟延殘喘。

晚上七時許(即正當我們的人在埃爾克利家集合併等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是憤恨又是焦急的時候),沙托夫因為頭疼和身上有點發冷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周圍黑黢黢的,沒有點蠟燭;因疑竇叢生而又困惑莫解,因而感到痛苦,感到惱火,想當機立斷而又怎麼也無法徹底下定決心,他一面詛咒自己,一面預感到,這一切終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漸漸、漸漸地,他打起了盹,一時間似睡非睡,做了一個類似噩夢的夢;他夢見他被人用繩子捆在自己的床上,渾身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然而與此同時整座公寓卻響起了可怕的捶擊聲:敲板牆,敲大門,敲他的房門,也在敲基里洛夫廂房的門,以致整座公寓都在顫動,還有一個遙遠的、熟悉的,但卻讓他聽來痛苦的聲音在如泣如訴地叫他的名字。他驀地醒了過來,在床上欠起了身子。奇怪的是敲大門的聲音仍在繼續,雖然聲音很遠,並不像他在夢中聽到的那麼強烈,但卻在敲個不停,堅持不懈地敲,至於那個奇怪的和聽來令他「痛苦」的呼叫聲,雖然根本不是什麼如泣如訴,而是相反,不耐煩和怒氣沖沖,從樓下的大門口仍不斷傳來,其中還夾雜著另一個人比較克制的、平常的說話聲。他一骨碌爬了起來,打開氣窗,探出了頭。

「誰呀?」他叫道,簡直嚇呆了。

「如果您是沙托夫的話,」樓下有個人不客氣和生硬地回答他道,「那就勞您大駕,直截了當、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您到底是否同意讓我進來?」

果然是她,他聽出了她的聲音!

「Marie! 是你呀?」

「是我,是我,瑪麗亞·沙托娃,老實告訴你吧,我實在沒法讓馬車夫再多等一分鐘了。」

「馬上就來……讓我點上蠟燭……」沙托夫有氣無力地叫道。接著就急忙尋找火柴。在這種情況下要找火柴通常是找不到的。接著又把蠟燭台連同蠟燭一起碰翻在地,緊接著樓下又傳來了那個不耐煩的聲音,他只好撇下一切,拚命從那個陡峭的樓梯上飛奔而下,去把大門上的小門打開。

「勞您大駕拿一下這提兜,讓我先把這混賬東西打發走。」瑪麗亞·沙托娃太太在樓下大門外見到他時說道,說罷便把一個相當輕而又不值錢的手提袋塞到他手裡,這是德累斯頓製造的釘有銅釘的帆布提袋。她自己則怒氣沖沖地向馬車夫嚷道:

「我敢肯定您要價太高了。您在這裡遍地泥濘的街道上把我多拉了足足一小時,這隻能怪您,因為,可見,您自己也不知道這條混賬的街道和這座混賬的房子在哪。請您把您該得的三十戈比收下,您就死心吧,多一個子兒也不給。」

「哎呀,太太,是你自己指著要去耶穌升天巷的呀,而這是上帝顯靈街:耶穌升天巷離這兒遠著呢,哪跟哪呀。倒把我這騸馬累出汗了。」

「耶穌升天巷和上帝顯靈街——對所有這些混賬地名您應當比我清楚,因為您是本地人,再說您自己說話不算教:我一開始就跟您說我要去菲利波夫公寓,您自己還很有把握地說您知道。不管怎麼說吧,您明天可以到民事法庭去告我,而現在就清您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給,再給您五戈比!」沙托夫急忙從兜里掏出一枚五戈比的硬幣遞給馬車夫?

「勞您駕,不許您這樣!」Madame沙托娃一下子火了,可是馬車夫已經趕著那「騸馬」走了,而沙托夫則抓住她的一隻手,把她拉進了大門。

「快,Marie,快點……這都是小事,而且——你身上都濕透了!你慢點,這兒要上樓了——多遺憾,沒點火——樓梯陡,抓緊點,抓緊點,這就是我住的小屋。對不起,我沒點火……馬上!」

他拾起蠟燭台,但是火柴花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找到。沙托娃太太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中央等著。

「謝謝上帝,終於找到了!」他快樂地叫起來,照亮了小屋。瑪麗亞·沙托娃匆匆瞥了一眼他的住所。

「我聽說你生活得很糟,但畢竟跟我想的不完全一樣。」她厭惡地說,說罷便向床旁走去。

「哎呀,累啦!」她像癱了似的坐到硬邦邦的木床上。「請您把提兜放好,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不過隨您便,您總在我眼前戳著。我在您這兒是暫時的,找到工作就走,因為在這裡我什麼都不知道,又沒有錢。但是如果我來了,您感到不方便的話,勞您駕,請立刻直言相告,如果您是一個正人君子,就應當這樣。我畢竟還有點東西明天可以拿去變賣,可以付旅館的房錢,可是真要去旅館的話,要勞駕您親自送我去……哎呀,不過我太累啦!」

沙托夫猛地渾身發起抖來。

「不要,Marie。不要到旅館去!什麼旅館不旅館的?幹嗎呢,何必呢?」

他雙手合十,懇求她。

「好吧,雖說可以不去旅館,但事情總要講清楚的。您想,沙托夫,我跟您在日內瓦結了婚,在一起同居了兩個多星期,後來我們分手了,到現在已經一別三載,不過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爭吵。但是您別以為我回來找您是為了跟您破鏡重圓,恢複過去曾經做過的傻事。我是回來找工作的,至於直接跑到這座城市來,那是因為上哪我都無所謂。我不是來認錯的;勞駕,請不要以為我會幹這種傻事。」

「噢,Marie!這話是多說了的,根本不必要!」沙托夫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既然這樣,既然您這樣開通,居然連這也能理解,那我就要冒昧地補充一句,我之所以直接來找您,並且直接來到您的寓所,多少也是因為我一向認為您遠不是一個卑鄙小人,也許比別的……壞蛋要好得多……」

她的兩眼放出了光。她想必吃過某些「壞蛋」很多苦頭。

「請您相信,我剛才說您心地善良對您毫無取笑之意。我說話愛直來直去,不會巧言令色,再說我也討厭這樣。然而這一切都是廢話。我一向希望您能放聰明點,不要讓我心煩……哎呀,夠啦,我累啦!」

接著她就用痛苦而又疲憊的長長的目光望了望他。沙托夫站在她面前,站在五步開外,站在房間的另一頭,怯怯地,但又彷彿獲得新生似的,臉上帶著一種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神采飛揚,聽著她說話。這個經常毛髮向上支楞著的、強壯而又似乎渾身是刺的人,突然全身都似乎軟化了,容光煥發,神情開朗。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感情。三年的離別,三年破裂的婚姻,並沒有從他心中排擠掉任何東西。也許這三年中的每一天,他都在魂牽夢縈地想念她,想這個從前曾對他說過「我愛你」的親愛的人兒。因為我知道沙托夫的為人,我敢說,沙托夫從來也不允許自己哪怕間或夢想會有一個什麼女人對他說:「我愛你。」他生性純潔、靦腆,以至於到了古怪的程度,他認為自己是個奇醜無比的醜八怪,他恨自己的臉,恨自己的性格,他把自己比作一個畸形的醜八怪,這種人只配拉到集市上去向人展覽。由於這一切,他把光明正直看得高於一切,他全心全意地忠於自己的信念,以致達到狂熱的程度,平素則陰沉、高傲、愛動怒、不愛說話。但是這個唯一愛過他兩星期(他永遠,永遠相信這一點)的人兒,這個他永遠認為比他高得多人兒,儘管他也十分清醒地懂得她的種種迷誤;對這人的一切,完完全全的一切,他都可以原諒(這是根本不成問題的,甚至恰好相反,以致在他看來,他自己在一切方面都對不起她)——這個女人,這個瑪麗亞·沙托娃突然又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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